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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受了什麼東西驚擾,隔院花園裡的宿鳥撲喇喇扇著翅膀呱呱大叫著從頭頂飛過。傅恆從千頭萬緒的遐思中清醒過來,但見月如細鉤,懸在疏朗的星漢之間,藍得發紫的天穹上一絲雲彩也沒,淺淡的月光灑落下來,給花園女牆和那叢叢的月季、牡丹花,玉蘭、海棠樹鑲上了一層銀灰色的霜,由近及遠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層層一疊疊在不住地變幻它們的姿勢和色澤,給人一種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覺。夜半清風帶著花香——那花香很雜,有月季的清香,有時還雜有石榴香、丁香、玉蘭香吹來……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風中輪番襲來,涼涼的,淡濃不一地遞送著,直透人心脾——這樣的夜間,獨自賞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恆適意地將髮辮甩到腦後,徐徐下階,遙望著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視著,心裡打點腹稿,糙擬一篇步月詩,但連著擬了幾首都不滿意。心裡一陣失落,更覺詩思謇滯,只得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沒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許睡,又叫妻子進里院招呼上房婆子丫頭都小心侍候。這才出來,見傅恆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請他回房歇息。忽然聽見二門外院西配房隱隱傳來哭聲,忙叫過二院管家喜旺低聲訓斥道:“日你媽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樣兒了!沒見主子正在想詩?那院裡洗澡水我都不許他們潑,別人都安靜,倒是你老婆房裡鬼叫喪兒!”傅恆這才細聽,果然西配房裡傳來了隱隱的哭聲,是個女人的聲氣,似乎在竭力地壓抑著,嚶嚶聲若斷若續傳來,不用心根本聽不出來。傅恆想回到里院,想了想,招手兒叫道:“你們過來——喜旺家的是怎麼了,半夜裡哭得悽惶?”  

    小七子和喜旺見驚動了傅恆,一溜小跑過來,趴在地上就磕頭請罪。喜旺說道:“爺,是這麼檔子事。我媽原在熱河皇莊給內務府管領的戚家當奶媽子。侍候的就是現今莊王爺門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黃氏又添了個丫頭,黃氏沒過門的時候在咱們府西下院當過粗使丫頭。和我們家的相與得好——她添了丫頭,魏家大太太惱了,說不信七十多歲的人還能行房,這丫頭是野種的,逼著問是和誰睡出來的,打了攆出來,這事已經過去十好幾年了。黃氏前頭還生了個小子留在魏爺府里。黃氏想得沒法,今兒偷偷進去看兒子,兒子送了她四五兩銀子還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東西沒得著,還當她的臉罰小少爺跪,曬得暈了過去,黃氏又叫趕了出來。她心裡氣苦,想尋自盡,來我家給我媽訴訴苦情,想把孩子托到我媽這裡得便兒給大太太說個情兒,還收留閨女回魏家——為這檔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實在太不成話。奴才正拾掇這些婆娘,小七哥聽見了……”傅恆仰臉想了半日,才想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遂笑道:“有難過的事,還不叫人家哭,難道憋死不成?她不過是窮,你資助點銀子,好生寬慰寬慰,就不想尋死了。銀子要短缺,回太太一聲,從公帳里支一點。”他說完抬腳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處置得太隨意了些,又站住了,說道:“你帶她們到上房來一趟。”說罷逕自進了內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兒沒睡,在燈下開著紙牌等他,見他進來,丟了手中的牌起身,撇著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說是在月亮底下轉悠呢,可作出什麼好詩了?——荷香,給老爺把參湯進上來——別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顧從脖子往下想起,哪裡還作得出詩呢!”傅恆笑道:“你這人!胡說些什麼,丫頭們聽了要笑的!你還不是個美人?就像戲上說的,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別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說著便喝參湯。棠兒是有心事的人,登時臉一紅,忙用話遮飾:“別說這些謊話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沒野花香!天殺的,別以為我有了康兒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恆家婆娘來,你那兩隻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個好東西,騷樣兒,浪八圈兒!”

    “罷罷罷,越說越上勁了。我不過站了一會月亮地兒,你就這麼搶白我!你要是皇上,還有臣子們過的麼?”傅恆笑了一陣,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詩了。心裡只是有,口裡手裡卻說不出,寫不來。才三十一歲,就老了不成?”棠兒也換了正容,說道:“那是忙公務,看摺子看的了,作詩弄詞的得有閒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說的衙役和秀才作詩故事兒怪有趣的,秀才的詩說‘清光一片照姑蘇’,這是說月亮。衙役說‘月亮不止單照姑蘇,應該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蘇等處”才對’——沒的不是叫什麼來著——公牘害文。這幾年你在軍機處,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過幾年,“兩個黃鵬鳴在翠柳枝上,四個白鷺排隊飛到天上’都寫得出呢!”還要往下說時,丫頭彩卉進來稟說:“喜旺家媳婦帶著個女人進來,說是老爺叫進的。”棠兒便問:“三更半夜的,有什麼事?”  

    傅恆便將方才的事約略講了,又道:“魏家是常來家走動的人,他那些家務我也攪不清。不過,聽起來滿悽慘的。佛心無處不慈悲,聽聽怎麼回事,能幫就幫她們一把。”棠兒聽了無話,那女人已帶著個小女孩兒進來。傅恆定睛看那婦人,只在三十歲上下,身著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發白。褲腳處綴了補丁,只是修飾得好。肘下襟上的補丁都用繡花滾邊兒,兩邊對稱綴上,不留心還以為是專門加上去的花飾。瓜子臉兒、水杏眼,嘴角若隱若現還有個酒窩兒,細眉如畫幾乎綿延到鬢邊,朱唇櫻口,胭脂不施,天生風韻。棠兒卻在看那女孩,約莫在十二三歲,和媽媽穿的一樣,靛青市布大褂兒,只是像是重新染過,連補丁都是一樣的顏色,眉字宛然如畫,很像母親。黑黑的兩個眼睛卻和魏清泰的大兒子魏華一模似樣,蝌蚪一樣漆黑,流盼之間頗生精神。只是臉色蒼白些。在這樣華貴的屋子裡也不習慣,低著頭躲在母親身後不言語。棠兒見傅恆注目那女人,無聲一笑,正要說話,傅恆已經開口:

    “吃飯了麼?”

    “回老爺的話,我不餓。”黃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恆和棠兒一眼,低聲說道:“求老爺賜給睞妮子一碗飯吃。”

    棠兒這才知道姑娘小名兒叫“睞妮子”,招手叫了過來,拉著她的手細細地看,冰涼潤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飽滿紅潤,手掌卻略乏血色。她撫摸著睞妮子濃密的頭髮,端詳著她的臉龐,口中道:“彩卉,端兩碟子點心,一盤子給姨奶奶,一盤子給閨女——呀,嘖嘖,這麼標緻的丫頭!怎麼不生到我們家?老清泰我沒見過,總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這麼玉雕兒似的母女倆兒,就忍心往外趕!他那兒子魏華,常來府里攪,滿清楚的個人嘛。虧你在軍機處管著他,怎就不管管這些事!”

    黃氏和睞妮子本來已經止住哭了的,聽棠兒這一數落,哪裡還能禁得住?黃氏蜷著身子,雙手抱著點心盤子,哽咽得渾身直顫,只不敢放聲兒。睞妮於盯著一臉慈祥的棠兒,雙目閃爍了幾下,淚像開閘了似的,一涌而出……傅恆看了看表,已將到子牌時分,見她們哭得不可開交,撫慰道:“別哭了,這種事大家子裡頭多著呢!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孩子是老清泰的,錯不了。你看看那雙鼻翅兒,再看那眼,還有下巴兒,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這模樣了?這樣,你們權住我府,回頭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諒他們還得買我的帳!——記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對嗎?”黃氏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聽見問,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語調顫聲答道:“是漢軍鑲白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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