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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止箸停杯聽得入神。葛華章說得得意,撫案又道:“諸位,這就是易舊移新之計!我學生昔年聽說鄒思道老先生有過‘登龍十二術’之說,哪裡想得到被和砷大人運用之妙如薪火之傳,放在情場上,勃谿紛爭上竟一樣的管用!我敢斷言,和坤大人功名赫奕,在座無人能及。”他忽然覺得有點失口,又補了一句:“當然我們老師另當別論!”

    紀昀隨眾人一笑。他沒有聽前頭的張致,只聽了一個尾,大致是說二十四福晉夫婦失愛,這婦人著急,求和坤幫著出主意,用“易舊移新”之計重得新寵。但和坤烏雅氏一男一女,外言何由入內,烏雅氏怎樣以退為進韜晦待機,如何欲擒故縱消弭反側,終得夫婦重歸於好,都沒有聽得詳細,和坤現在深蒙乾隆器重青睞,在軍機處行走,其實和軍機大臣一樣使用,和紀昀列在同行,這種場合議論他,無論如何也覺得有些不妥。因笑著轉圈亂以他語,道:“說人家家事這麼津津有味的?還說酒令罷!”

    “是!不說了不說了!”葛華章笑道:“罰我一杯酒,我起一個令!”慡然舉杯一飲而盡,說道:

   

    青枝綠葉開紅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花事盡,

    樹上結滿大疙瘩!

    “這是石榴。”葛華章道:“該‘栗子’說了。”眾人鼓掌喝彩中陳獻忠念道:

    青枝綠葉不開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大風颳——

    他忽然打住,想不出詞兒了,旁邊劉保祺推他:“說呀說呀!怎麼悶住了?”陳獻忠脫口而出:

    格羅格羅又格羅!

    “這是什麼?”上首席中王文韶笑問道。

    陳獻忠取酒一飲,說道:“是竹——颳風時候就這樣。”眾人立時又一陣譁然笑語。王文治笑得彎了腰,舉著杯道:“我今晚笑得一肚皮抑鬱都沒了,回去准能睡個好覺。來,為‘格羅格羅又格羅,干一杯!”劉保祺笑道:“我也有了”——  

    青枝綠葉勺兒花,

    單棲風凰不落鴉——

    王文韶道:“這是梧桐了。”盧見曾笑道:“不過借意而已。梧桐樹上也是什麼鳥都有。”劉保祺道:

    有朝一日大風颳,

    咔嚓!

    念完便飲酒,陳獻忠便間:“怎麼了?”劉保祺道:“這樹太大,蟲蛀了,折了。”

    眾人方要月旦評講,忽然一個家人匆匆進來,在紀昀跟前耳語幾句。大家都靜了下來,紀昀已經緩緩起身,先向王文韶一揖,對眾人道:“傅恆病情極危,皇上有旨命我到傅府訣別。歡會有時盛筵終散。今晚老師和眾位賞臉,很盡興。就此請回步,來日還當奉謝。大家回去要好好辦差,忠勤王事,哪個門生都要爭口氣,不要掃我體面。”

    他說著,眾人已經起身,紛紛辭行間,劉保祺兀自問葛華章:“王爺出去踏春,你故事兒沒講完,好歹跟我說說……”葛華章隨著紛紛人流往外走,笑道:“說盡就沒意思了。回去被窩裡和你太太研究——總而言之是——折了。”  

    第十六章——

    因傅恆病重彌留,乾隆下旨輟朝一日。不到辰時,乾隆便吩咐“預備乘輿”到傅府“視疾”。遍宮嬪妃中,貴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淵最深的,思量若論恩義,無論如何這時候該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兒。但昨晚在皇后處請旨,乾隆卻沒有恩允,只說“這裡有個規制限著。朕去已經是殊恩,你們一窩蜂都去,傅家怎麼接駕?這會子他們都是心亂如麻,駐蹕關防都應付不來。十五阿哥又要出遠門,你們娘母子也該說說話,安頓他上路。你就惦記傅家恩情,也不在這些虛禮上頭斤斤計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齋素,到佛堂給傅恆上了三至平安香,回儲秀宮默默打坐,想著傅府現在不知什麼光景,又思量起當年落魄、連天大雪被逐出門,多少悲酸悽惶事,已是淚眼模糊。正在思緒如cháo涌動不定,小太監進來稟道:“主子,十五爺來了!”接著便聽見兒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漸近來,忙雪涕拭淚換了微笑,吩咐身邊一個丫頭:“桂香,你十五爺來了,把展子裡放著那壇龍井泡上茶!”

    說著,顒琰已經挑簾進來,規規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個千兒,說道:“母親安詳。我今兒就離京,給您請安辭行。”起身覷了覷魏佳氏氣色,又道:“娘臉色有點蒼白,是夜來失眠麼?又像剛哭過似的。”  

    “坐罷。”魏佳氏淡淡說道,眼中微波閃動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這是天下任何尋常人家母親中極少見到的那種神態。一頭說,他是王爺,是載在王府的天之驕子,是國家社稷的擎天樑柱;一頭說,是她終生的靠山,是她將來退歸太妃之位後的歸宿主人。就眼前說,乾隆訓誡、皇后訓誡、東宮師傅訓誡——天子、君臣、師傅都可以“訓”誡,那是聖人制在“三綱”里的綱。她這個“母親”名、位、分,都只能依附在這光焰與日月比齊的輝煌之中寄生仰息,她頂多只能“勸誡”。這眼神里除了那種與生俱來的母愛:怎樣、溫柔、期待、關懷、牽念……還夾著有一份對皇家嚴威的凜凜敬畏,自衿身份的尊榮。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子無間的親近情分,都被這道無形的高牆湮滅殆盡,她就這麼端詳自己兒子,才十五歲,這麼周周正正的,像個小大人。這麼大點兒出遠門,若在民間,母子相抱痛哭一場也是常事。但她不能,只是覺得離得這樣近,還是太遠了,她只能隔“牆”這樣努力眺望。

    顒琰卻萬難體會母親此刻心境,見她這樣瞧自己,有點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起頭道:“我要出遠門了,不能過來請安。路上遞請安摺子,也不能單列給娘。您得多保重。”  

    “我吃得飽穿得暖,又住在宮裡萬事不愁。你甭記掛我,你好了我什麼都好,你不好要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攝心神,回到現時境中,輕吁一口氣笑道:“雖說不能單列給我信。你給皇上寫請安摺子,附一句給皇上娘娘請安的話,我就能見著了,也就心滿意足了。”

    “是,我記住了。”

    “你這是欽差。走驛道住驛站的吧?”

    “那是儀仗,照規矩都有的。”顒琰聽到母親言語中的顫聲,心頭一拱一熱,眼圈有點發紅,一躬身道:“我和毓慶宮侍讀王爾烈一道騎驢走,要順道看看百姓吃什麼住什麼,有什麼難處。”

    魏佳氏一聽便笑了,“那有什麼看頭?你娘就從那裡頭過來,問我就什麼都知道了——王爾烈?聽你跟我說過,三十九年的進士吧?他也是個書生,只能幫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只擔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沒個知疼著熱的人照料。再說聽說外頭鬧教匪,不多帶些個人,出事哭黃天也沒淚!”說罷又拭淚。顒琰笑道:“娘,你又來了。平日你怎麼教導我來?掰著手一五一十,當初怎麼走投無路,怎麼舉目無親四處遭白眼兒,怎麼在人房檐底下趁飯吃……還是你說的‘人受擠兌本事高’,輪到真箇的,你該給我鼓勁兒才是呀!”“我說說也是白說說,笑笑心裡暢快。”魏佳氏一邊揩試,淚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涌流,“娘那時候兒是沒人疼沒人憐不得已兒。你是金枝玉葉,娘寧可你平平安安沒事兒,不願你出去獨個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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