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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袖添香夜讀書’,大哥此刻只缺婉娘在這兒侍候了。”明珠笑道,袍子一撩,便坐在伍次友的側面。迷虛著眼瞧時,見伍次友手裡拿著一本《太公陰符》。笑道:“大哥看書越發雜了,難道不準備再進場會試,要帶兵打仗不成?”

    伍次友笑著搖頭道:“我這個人信孔孟,也信莊子。心熱時便信孔孟,心涼時便信莊子。三十四歲三進考場,終不能得意,反遭人害,功名二字越發淡了。如今只想教好這個學生——龍兒要學什麼,我便教什麼。”

    “這龍兒也是,”明珠笑道,“學這麼雜做什麼用?”

    “我也不太明白——不做官讀這些書也用不上,朝廷難道會讓布衣公子領兵出征不成。所以只在書上揀些有益的陶冶情性的批點一下,講書時多說說罷了。”

    “大哥的學問那是沒說的了。”聽伍次友這麼一說,明珠心裡倒是高興,“只是做了帝師這幾年,竟連一些兒蛛絲馬跡也未察覺到,也夠憨的  

    見明珠微笑著沉吟不語,伍次友便收了書,很認真他說道:“明珠兄弟,你在想甚麼?想翠姑麼?你們的事也就該辦的了,不涼不熱的算什麼?”明珠臉色一沉,搖頭道:“大哥,你不知道,翠姑已經過世了!”

    “真的!”伍次友大吃一驚,身子一跳,幾乎要從炕上站起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

    明珠嘆道:“一來,人死不能復生,二來也怕大哥病中聽了吃驚。我在柱兒這裡取了三百兩銀子給她辦了後事,只瞞著大哥。——她一個煙花女子,我也算對得起她了。”

    “這是什麼話?”伍次友對明珠後邊那句話聽得很不受用,勃然變色道,“你不也曾是個凍斃的乞丐麼,你讀了聖賢書,對人的身份怎能這樣看待?”

    “大哥教訓的是,”見伍次友動了氣,明珠才意識到剛才說話太不檢點了,這兩年得意之後,很怕別人提起自己那一段乞丐歷史,但是在伍次友面前,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點頭賠禮,“其實我心裡何嘗不難過,說來她還是為我……”  

    伍次友沒有再說話。他隱隱地覺得,這個結義兄弟,在飛黃騰達之後,想事、做事、說話都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明珠也沒有說話,他心裡很不痛快。眼前這位大哥,曾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當著皇上的老師,是個不能得罪的人。可是,龍兒就是皇上這層窗戶紙,遲早是要捅破的,看皇上的意思,還想把蘇麻喇姑許配給他。蘇麻喇姑在皇上和太皇太后跟前,是極其得寵,說一不二的,如果她和伍次友結成夫婦,以他們倆在皇上心裡的特殊位置,還有我明珠的前程嗎?今日我一句話說得不合適,他就這樣教訓哦,將來……他不敢往下想了,一個新的主意。忽然閃過明珠的心頭……

    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挾著微雨,打得窗欞沙沙作響。二人靜靜聽著,都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寒。

    忽然,門“吱”地一響,魏東亭一步跨了進來,笑著說:“哎,這是怎麼了,兄弟兩個泥菩薩似地對坐參禪。”

    伍次友勉強笑道,“請上來坐罷。”

    魏東亭一欠身也坐在炕沿邊,壓抑著內心的激動道:“告訴你們個信兒,今兒聖上明諭,晉封鰲拜為太師,一等公。方才從那兒過,鰲府正大擺筵席,張燈結彩,照得白天一樣……賀喜的轎子、轎車擺得滿街都是。”  

    明珠連忙接過話頭,“伍大哥心裡正煩,不能撿著好事說兒件?”

    伍次友淡淡說道:“也沒有什麼煩的。年前我就說鰲拜盛極難繼,這一加封,恐怕他就要完了。據我冷眼瞧,要麼皇上絕頂聰明,要麼便有極高明的人指點。”

    “怎麼?這話怎麼講呢?”魏東亭瞪大了眼睛盯著伍次友,明珠也道:“大哥這話我也難懂。”

    伍次友笑道:“這有甚麼難懂的。鰲拜近來養病在家,無尺寸之功,朝廷為何加封極品?按他的本心,如能吞掉皇上,早就動手了。此等無功之祿,他居然受之不疑,真叫作當局者迷了!”

    魏東亭和明珠二人疑惑地對望一眼。伍次友的這些話未免太玄,大巧合了!伍次友看出二人的詫異,笑了笑道:“二君何必認真!我不過據理而斷。你們天天回來都講朝中的局勢,就不許我也議上幾句?”

    九門提督吳六一這幾日正緊張地籌備他公子的湯餅大會。吳六一婚媾甚晚,夫人慶氏頭二胎生的皆是女孩子,直到四十三歲,才產下這個鱗兒,高興自不待言。宴客三日,僅請帖就發出二百多份。可怪的是,所請的一個外客也沒有,都是他的故舊,或新任將佐。但他一向行事乖張,人們也就見怪不怪了。  

    下午未牌時,客人陸續都來拜賀,東西廊下五光十色地擺滿各家的禮盒子。吳六一概納不辭,家下人等無不詫異:老爺平素以廉潔自許,平生除查伊磺之外,並不受任何私禮,今兒怎地一反常態?

    客人們也有不少是倫昔日的部下,現在都在京華各衙。有的在禁軍當差,有的品秩早就超過他了,但仍對他十分禮敬。他們來了,只寒暄幾句,或是將禮單一呈,便說:“有要務在身,晚前不能與席,務請海涵”之類的話告辭而去。吳六一心知他們還要到鰲拜府去應酬,只是也不揭破,笑容滿面地與他們應付,然後一一送走。臨到入夜時分,除了魏東亭算是外來客人,其餘的全是屬下的一群副將、參將、游擊、千總,這些人因為未獲鈞令不敢擅離。

    “諸位!”吳六一見大家已安席坐好,便從主席上站立起來舉一大觥酒,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抑揚頓挫他說道:“今日為小兒做湯餅會,承蒙各位賞臉,我瞧著多是十幾年來跟著我一起滾爬出來的兄弟,真是不勝歡欣!”

    坐在第一桌的劉參將起身將手一拱道:“軍門!今日的湯餅大會承蒙魏大人光臨,這是魏大人瞧得起咱們提台,沒去攀高枝兒,來來來,兄弟先敬你一杯!”說完斟滿了一大杯酒雙手遞了過來。滿庭將佐也齊聲敦促:“魏大人乃天子近臣,難得光臨,就請魏大人先為少公子納福!”  

    “好!”魏東亭見吳六一手下將軍個個英姿豪慡,很對自己的脾胃,舉杯一飲而盡,亮了杯底道:“兄弟勉占先杯,各位請!”

    於是觥籌交錯,嗆五喝六。一廳之中唯上首鐵丐左一杯右一杯,神氣自若地吃酒。何志銘陪著魏東亭坐在席側,不住地勸酒夾菜。

    酒至半酣,吳六一臉上微帶酡顏,說聲“方便”,便辭了眾人出去。除魏東亭外,誰也不曾留意他的這一舉動。何先生見魏東亭發怔,一邊起身斟酒,一邊低聲耳語道:“魏大人,我們軍門要先發功了,遲了怕來不及。”魏東亭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酒涌了上來,心頭突突亂跳,強自鎮靜,點頭笑道:“果然是名不虛傳了,‘鐵’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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