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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東亭聽了一陣,忽然輕輕碰了下康熙的衣袖,康熙回頭看時,他正朝蘇麻喇姑努嘴笑,康熙見蘇麻喇姑呆呆地若有所思,低聲問道:“婉娘,你在想什麼?”
蘇麻喇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遲疑間紅了臉笑道:“聽琴,唄,有什麼想頭?”
因為從未見過蘇麻喇姑這副模樣,康熙倒覺得詫異。旁邊的魏東亭卻笑道:“龍兒不必問,這是《詩經》上有的。註腳也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姐姐你說是麼?”蘇麻喇姑紅了臉啐道:“你不是好人!教唆主子打趣人,看我回去不告訴孫嬤嬤!”
伍次友聽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聲,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開窗戶笑道:“怪不得琴聲有異,弦乖音謬,原來有人偷聽,快請進屋來吧!”康熙一踏進門便問:“先生方才奏的什麼曲子,我竟沒聽過這麼好聽的琴聲!”
伍次友笑道:“什麼好聽,音無哀樂,聽者有心,彈者何意呢!”一句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各自心裡想的卻不一樣。看龍兒、魏東亭怔怔地坐著不言語,伍次友倒覺好笑,便收拾一下桌上東西說道:“今兒接著講《後漢書》,先從帝紀講起。”
這便算正式開課了。康熙坐好了,蘇麻喇姑從架上取了《後漢書》來,攤在他面前,又分別給伍次友和康熙各斟了一杯涼茶,便與魏東亭一邊一個斜坐在康熙兩側。
伍次友簡要地剖析了西漢致亡的原因,笑道:“班氏之《漢書》固可以下酒然據遇意看來,范曄之《後漢書》中也有不少篇章是絕妙好辭,可以永垂於不朽的。只可惜了一件事,大損了他自己的聲名。”
康熙忙問:“文章豈有隨人事而轉的?”
“有啊!”伍次友答道,這便是一個明證。范氏吃虧在一個‘傲’字上。他在獄中致諸侄的快信中曾炫耀自己的《後漢書》比《漢書》還要高明,是‘天下之奇作’,說《後漢書》里中等的篇章,也不次於賈誼的《過秦論》,連自己也選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形容這部奇書,自古史書中沒有一部可與《後漢書》媲美的。“你們聽聽,他吹了多大的牛?若自視過高,反變為狂妄無知,其所以受人輕視,本源就在這裡。這也實在是范曄自毀所致。”
講完這一過節兒,算是介紹了作者,接著便略陳帝紀世系,一個一個夾著自己的看法按史作了評介。講到質帝八歲登極時,康熙眼中忽閃過一絲笑容,雙手按膝,身子向前探了探,問道:“那不和當今皇上一個模樣嗎?”
魏東亭知道這個典故,十分忌諱,連連遞送眼色示意伍次友敷衍過去。伍次友哪裡曉得這意思,啜了一口茶接著道:“這小皇帝聰穎過人,如能長成,必可成為一代令主……”魏東亭走過去給他續了茶,笑道:“伍先生,是不是串講以後,再一個一個從頭掰起?”伍次友早察覺出來,忙道:“小魏子也是這麼鬼鬼祟祟的。先生講書哪有你插口的理,豈不聞臨文不諱?”
康熙也笑道:“對!對!這有什麼呢,質帝是質帝,當今聖上是當今聖上嘛!”魏東亭只好紅了臉笑笑,坐下聽講。
伍次友這才接著道:“惜乎,這位小皇帝鋒芒太露,當面指斥大將軍梁冀為‘跋扈將軍’,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餅為餌,死於卻非殿中……”他長嘆一聲道:“實在令人惋惜呀!”
康熙聽到這話,心中怦然亂跳,想前幾天在毓慶宮和鰲拜廷爭的情形,真有點後怕起來。
伍次友見他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像是走了神的模樣,便笑道:“咱們不講這個人,接著講桓帝罷。”康熙忙道:“不,不,我還想請問先生,那梁冀專橫如此,既害了質帝,因何沒有奪位自己當皇帝呢?”
“因為當時清議初起。”伍次友笑道:“人們的口舌厲害得很!再加上東漢氣數未盡,王莽前轍猶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顧忌。”
康熙卻不懂"清議"一詞,忙問:“怎麼個清議法?”伍次友笑道:“啊,清議就是大臣和百姓批評朝政的議論,就像熊東園彈劾鰲拜之'政事紛更,法制未定',我的'論圈地亂國',即是今日的'清議'。後漢清議走了邪道,成了空談。但質帝時,百官中尚有不少不畏死之士敢於大膽非議朝政。”
康熙思忖了一刻,又問道:“即以質帝而論,欲除梁冀,何為上策?”
伍次友不由詫異地望了一眼康熙,很奇怪他為什麼揪住這個問題不放。沉思了一會兒方回答道:“審度當時時勢,以梁冀之惡四面樹敵,己觸犯眾怒,人心喪失。若能韜晦等待時機,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內蓄敢死勇猛之士,結納賢臣,扶植清議,時機一到,誅一梁冀,只用幾個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他太性急了,結果自己丟了性命。”康熙聽著,不禁微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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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耽風流明珠遇兇險勤王事虎臣邀聖眷
下學時,正是未未時分,康熙一行仍由原路返回。張萬強早就在神武門裡候著了。魏東亭眼瞧著他們進了大內,才放心打馬而去。
天陰得厲害,悶得像在蒸籠里似的。西方猙獰可怖的黑雲還在一層層壓了過來,整個大街上一片陰沉沉的。魏東亭的住處在虎坊橋東的小巷裡。一個極普通的兩進四合院,除了兩個當差的,十幾個僕人和一個老門子,餘下就沒有人了。他在內務府一向極少與人來往,回到靜悄悄的院子裡,殊覺無聊,便脫了外邊長衣練起功夫來。
他的武功原是在奉天時跟著名俠朋少安習學的。這朋少安雖是師傅,其實年紀也並不大,是武當十代宗師野雲道人的關門弟子,二十出頭便已名震鄂豫。教了三年,朋少安要回南方遊歷,師徒才分手。因天氣悶熱。練了一趟形意拳,魏東亭已汗浸衣衫,他收勢正欲沐浴,卻見老門子進來回道:“外頭明老爺來了,不知在哪裡和人打架,頭破臉腫的,要請見老爺呢。”
魏東亭三步兩步搶出二門,明珠已進了前頭天井院內,身上衣服剮破幾處,襟破肘露,臉上還有幾處抓傷,情形很是狼狽。一個多月未見,原來風流飄逸的進士老爺出息得這般模樣,魏東亭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道:“表台,你這新貴人這是怎麼地了?”
正打趣間,卻見明珠身後還站著一位老人,髮辮已經花白,袍子奈起一角扎進牛皮腰帶里,玄色湖綢燈籠褲套在皮靴子裡,他雙目炯炯地站著,甚是威武。魏東亭頓覺眼前一亮,顧不得見札,上前一把握住老人的手道:“史大爺,你讓我找得好苦!這一向都在哪裡?鑒梅呢?”
“賢弟!”明珠在旁擺擺手道:“咱們進屋談!”魏東亭會意,對老門子說:“你到玉樓春弄一壇好酒來。我們親戚多年不見了,今兒個得好好樂樂。”老門子答應著去了。
三人走進西廂房坐定,明珠長嘆一聲,苦笑道:“賢弟,今日險些送了命!不是老英雄出手搭救,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