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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長嘆一聲說:“八哥,我知道你心疼我,今天又特意備了酒來給我接風。可是,你知道嗎,今天你就是拿出瓊漿玉液來,老九我也難以下咽哪!”允禟把髮辮往後面一甩又說,“八哥,我在你面前從來是實話實說的。我想十弟,他要是今天也能來這裡喝酒,該多好啊!他一定還是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一定還要在你這裡捋胳膊、捲袖子地大喊大叫、划拳鬧酒。可是……他現在卻是在吃黃風,喝沙土!當年,咱們有多少人哪,現在八哥你再看,只剩下了我們這幾個孤魂野鬼,在吃這沒滋沒味兒的枯酒……唉!我怎麼能暢快,又怎麼能吃得下去啊!”他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鄂倫岱,本來已經端到嘴邊了的酒,又放下不喝了。
鄂倫岱心裡清楚,九爺這是在怪罪他。那年,鄂倫岱千不該,萬不該,在康熙皇上晏駕時,倒戈幫助了四爺胤禎,和十三爺允祥一起,殺掉了豐臺大營的成文運。原來想著,讓允禩和雍正打成個平手,再讓允禵回京後坐收漁人之利,哪知卻弄成了今天的這種局面。事到如今,他後悔也來不及了,便說:“九爺,奴才知道你心裡恨我、怨我,我也不想為自己表白。誰叫我是個混蟲,辜負了爺們的信託,誤了爺們的好事呢……”
老八攔住了鄂倫岱的話頭說:“嗨!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嘛?秦失其鹿,捷足者先得,當時有當時的情勢嘛。老十四回京後,我和他曾促膝長談了一夜,把什麼都說透了。不然地話,你鄂倫岱也不會踩我這個門坎兒。我們把過去的恩恩怨怨全都拋向東流水;打起精神來再干它一次!”他起身倒了四杯酒,一一分送到他們面前又說,“來,我們同干共飲,就算是為了將來吧。”
酒是喝了,可老九卻仍是鼓不起勁兒來。阿爾松阿說:“八爺,您的心思我明白,但話還沒說透,九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心吃酒的。這世上的事情,就好像是一盤棋,每下一盤,就各有不同。要我說,究竟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皇上這種孤家寡人的作法,這種寧當獨夫的作法,他就不會翻船?”
鄂倫岱卻不敢苟同:“你說得可真輕巧!我們只要占不了中央地位,就無法扳回這局面!就拿這次搜宮說吧,是老隆親自布置的。多麼周密,多麼順當!先占了紫禁城和暢春園,再拿下豐臺大營,然後發文天下,說‘皇上在外蒙難’,擁立三阿哥弘時先當上攝政王。你們說,老隆這一套,算得上天衣無fèng了吧?可是,一個老梆子馬齊橫里打出一炮來,就鬧得全局皆敗!馬齊不就是個活棺材嗎?可他就敢擋住九門提督的大兵,讓十三爺不費吹灰之力,就弄得我們全軍覆沒!你們再看看,年羹堯今日進京那氣派。好傢夥,天下轟動,就差沒人給他加九錫、進王爵了。現在皇上身邊,文有張廷玉和方苞,武有年羹堯這些幫凶,你們還能說他是獨夫?松阿,你知道侍衛有多大的用處嗎?女人們生孩子時X疼,敢情你是男人,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兒。至今,劉鐵成那小子,還一心一意地在疑著我,想著準是我放進了隆科多,這‘謀逆’的罪名,還戴在我頭上呢!八爺,我鄂倫岱從來不是松包蛋,也不是怕死鬼。你得給奴才一個章程。”
阿爾松阿也不是好惹的,他齜著大板牙一笑說:“行啊,我的兄弟,你這會兒想起來要和八爺撕擄個明白嗎?只怕是遲了點吧!”
允禩看看阿爾松阿說:“你這話說得荒謬!鄂倫岱是那種賣友賣主的人嗎?他要是想和我犯生分,今晚他就不來;就是來了,也不會說這些話了。原先我只想著,鄂倫岱是個火爆性子,說多了,怕他沉不住氣露了風;他還是個心裡不裝事的人,一說清反倒讓他瞻前顧後的,本來沒事反倒有事了。現在我才知道,從前的事情全部怪我,怪我沒和鄂倫岱說清楚。這裡,我向鄂倫岱賠個情,咱們都把這事兒撂開手,行嗎?”說著,他站起身來,朝著鄂倫岱就是深深一躬。
鄂倫岱驚得連忙伸手扶住說:“八爺,你要折殺奴才嗎?早先的事兒,奴才悔斷了腸子憋炸了肺,說什麼也晚了。八爺,奴才只求您一句痛快話,說清了,奴才就是死,也死得明白……”他說得動情,竟不禁淚水奔流了。
六十回廉親王備酒安親信寶四爺一語驚探花
八爺親切地走上前來,拍著鄂倫岱的肩頭說:“今天是給九爺接風,怎麼就說起了這些呢?來來來,都坐下來,咱們邊吃邊談吧!”
談?有什麼好談的?說來說去的還不就是那兩句話?從前倒真是這樣,他們中間,說大話的人多,干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與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了!這變化,只有在座的九爺心裡最清楚,八爺正等著他開口呢!
廉親王府里今天也擺上了酒筵,不過卻和從前大不一樣。沒有了高朋滿座的熱鬧,也沒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囂。就是廉親王自己,也顯得那麼力不從心,心情憂鬱。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堯班師的排場,和他為慶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確實是讓人驚心動魄,也確實是讓人目眩神迷。往日,允禩這裡也曾是風光得很的。可今天,這總共才只有四個人參加的家宴上,大家枯坐桌旁,喝著悶酒;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語。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總還是他們這一夥的帶頭人,他正在努力讓氣氛活躍一些。在八哥的一再勸說下,老九好歹總算開口了,說起了他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實,接風不接風的倒無所謂,我也不在乎這些虛套子。可是,我告訴你,我現在的心情要多壞就有多壞!自從被發到西寧後,我就想,再不濟,我還算是個皇弟吧。咱們別的幹不了,讓我參贊一下軍務什麼的,他年大將軍也就算給了面子了。可那個年羹堯真氣死人,他用的辦法也真讓人叫絕!他從不對我厲顏厲色,呵斥訓誡;他手下的那幫人,也從來沒向我說過一句粗話。他把我當成了客人,當成了一尊泥菩薩供起來了!我無論和他說什麼,他全都是一句話:”九爺,您別管‘;我想干點事,也總有人說,’九爺,讓我干‘。好嘛,他這不是敬我,而是用軟刀子在殺我!我沒有奉旨要辦的差使,卻只有一個’軍前效力‘的使命。他這一大撒手,反把我鬧得左也不是,右也不對;怎麼幹都不行,不干又不合適了。我什麼事情都插不上手,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出口。你們想想看,我一個大活人,每天閒著沒事,還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監視、被看管的,那是個什麼滋味兒?後來寶親王一去,我就更得靠邊站著了。“
八爺見他說得可憐,便倒了一杯酒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子怨氣,怒氣全都咽了下去,又接著說:“我滿腔的雄心壯志,卻有力沒有處使。原來曾想用銀子套住這老兔崽子,就把帶去錢全用在向他行賄上。可他把錢裝到自己腰包里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合著我把上百萬兩銀子,全都撤在西北風裡了!如今你留京師,老十發到張家口外,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墳,雍正的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們原以為,他不過是個辦差阿哥,瑣碎皇帝,不懂得什麼是政治。可是,咱們全看錯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禟說著,頭一仰,盯住房頂出神,眼裡卻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人們不知他在想什麼,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