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頁
在一邊聽著的蘇奴說:“舅爺,你如今簡直成了認罪大臣了。你有什麼罪?你是跟著先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說你勾結了年羹堯,其實如果不是你坐鎮北京,年羹堯早就反了。你辭去九門提督,原來本是為了避禍,皇上就著腿搓繩又免去了你上書房的職務。他說你擅自搜園,可又拿不到桌面上來,只好自己找個台階罷了。如今八爺還在位上,如果八爺出了什麼事,他又該算你‘勾結八爺’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蘇奴的心眼靈動,他可不敢輕信這小子的話。過了好長時間,他才說:“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這一輩子,出將入相,也不算虛度。現在我什麼也不想,什麼事也不願干,只求平平安安地過個晚年。說句實話,我老在家裡想,還不如一了百了呢。八爺若能體諒我這點心意,就請你放我一馬;如果辦不到,我早就把丹頂鶴都準備好了……”說到這裡,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任憑它們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允禩將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邊:“舅舅你不要這樣……也許你會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水,恨我誤了你的錦繡前程。不過,我也是不得已呀!有兩層意思我要對你說清楚,一是,處在我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親哥哥鬥心眼,這並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為這個當哥子的容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個死吧,再不就是高牆圈禁,我全都認了,成者王侯敗者賊嘛!第二點我要說的是,我從不勉強人,也從來都不賣友。你和我是一‘黨’這件事且不去說它,就是你和弘時之間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敗落下來,是因為雍正性子裡多疑刻薄,不能容人。他連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況是我,更何況是你!自從你被抄家以來,大理寺、刑部里動用了多少人來查你和我的事?可他們除了查出你轉移家產之外,又查到什麼了?沒有!可見我老八是不會賣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說,“舅舅你把它拿走,好好地補一補你的漏子。放心吧,我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給你添亂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過來,又貼近內衣裝好了說:“奴才謝謝八爺。老奴才是個無用之物,我對不起八爺。不過,奴才也請八爺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從不賣主的。”說完,他一揖到地,老態龍鍾地走了出去。
蘇奴看愣了:“八爺,就這麼把他放走了嗎?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卻如釋重負地說:“他早已是燈干油盡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強逼著他為我們出力,逼急了他敢把我們全都賣了呢!再說,他是當過宰相的,他被罷了官,免了職,可他的一行一動都有人在監視著,我們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錯了。他不入我們的伙,雍正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為我們串連人,反而會招來人們注意我們。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大年三十逮個兔子,有它過年,沒它也照樣過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爺府,告訴弘時說,四位王爺現在都已來到了承德。這樣的天氣,沒準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曆就去不成南京了。弘曆不離開北京,幾個王爺就還得暫時住在承德。你還要告訴弘時說,他八叔這次是要破釜沉舟地為他爭這個太子之位了!”
允禩說得雖然好聽,可世事卻並不能全都隨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後,邸報發了出來,弘曆以親王和欽差大臣的雙重身份巡視江南,已由張廷玉代表雍正皇帝親自將他送到潞河驛;五皇子弘晝奉旨到馬陵峪去“視察軍務”,並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爺弘時又送來消息說,現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連皇上也身患熱症,停止接見外臣了。這對允禩來說,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過,他還是照著自己用過多次的老辦法,要親自進宮去察看一下動靜。
雍正皇帝在澹寧居接見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點暗,而且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青灰色,顴骨上又明顯地現出cháo紅來。他躺在大迎枕上對允禩說:“老八;你身子骨也不好,難為你還惦記著朕。你就在那邊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講那麼多的禮數了。看上去,你的氣色還好,朕賜你的藥用了嗎?”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這藥還真是有效。只是這頭暈的毛病,也不是能夠一天兩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來打攪皇上,因見到邸報上說,皇上已經不見外臣了,使臣弟大吃一驚,這才急急忙忙地跑進宮來請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這一對兄弟從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經鬥了二十年了。唇槍舌劍也好,正面交鋒也罷,總算有了結果,分出了勝負,也分出了君臣地位。現在,兩人極其難得地坐到了一起,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合適。允禩覺得,總這樣干坐著也不像話呀,便主動地開言了:“皇上,臣弟聽說,您最近身子不適是勞累過度所致,覺得很是憂心。你一天要見三個時辰的大臣,要批幾千甚至上萬字的摺子,常常要干到子時才休息,這怎麼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稱作是千古難得一見了,您竟然比先帝還要勞乏。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學貫古今,怎麼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天下萬民之福嘛。”
允禩說得十分懇切,也十分動情。可雍正聽了,卻覺得他的心裡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他聽著這些做作出來的話。像嚼著苦橄欖似的皺起了眉頭。但他的嘴裡也在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論是能力和堅毅,都遠遠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補拙罷了。今天你既然來了,朕想問你一下,旗務整頓的事,辦得到底怎麼樣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許多政見,常常與皇上不合。但唯獨在整頓旗務上,我是打心眼裡贊同的。開國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們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麼樣了?康熙五十六年兵敗時,六萬子弟片甲不回。後來有個別逃回來的人說,那哪叫打仗啊!有人聽見戰鼓一響,就嚇得拉稀了。允禵進軍西藏和年羹堯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漢軍綠營兵。京師里這些個旗人,只要是一領了月例銀子,就忙著泡茶館,養花餵狗,再不,就提溜個鳥籠子滿大街轉悠。如今,他們中的許多人,連滿語都不會說了。所以,這件事,臣弟一直很焦心,也從來不敢懈怠的。”
高無庸送上了奶子,雍正說:“給你八爺——老八,你還接著說。”
允禩接過奶子,欠著身子道了謝,喝了一口又說:“萬歲知道,這些旗人雖然無賴,卻人人都不是省油燈。他們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權總難統一下來。前次奉旨給他們分了地,讓他們也學著干點正經營生。老實一點的倒是去了,滑頭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乾脆把地給賣了!我追查這件事時,有人還堂而皇之地說,他們請示過本主。氣得我肺都要炸了,可又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議了一下,把各旗旗主們叫到北京來,列出整頓的條例,由各旗旗主們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滿人,朝廷只是巡視監督。辦得好的,予以獎勵;辦得不好,就重重懲處。反正這些旗主們在奉天也是無事可干,他們既然拿了俸祿,就應該替朝廷辦點正經事,這就是臣弟想出來的法子,可行與否,還要請皇上聖裁。”說罷,低下頭來吃著奶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