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頁
“是。據臣從一旁看來,田文鏡還是一心一意辦事的。不過,他這人行事,向來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過急,也落下了苛刻、殘酷的名聲。他想在一夜之間,就把開封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是不可能的。馬家化在給我的信中還說,田文鏡用刑極其慘酷。尼姑中有的當然是罪有應得,但有的卻顯然是量刑過重了。”說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
方苞問:“馬家化怎麼知道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殺了幾人?”
“白衣庵分著前院和後院,前院有幾個小尼姑在應付門面,後院才是尼姑們居住的地方。yín亂之事間或有之,並不是人人有份兒:有的雖然yín亂,卻沒有參與殺人。據說其中還有兩個是石女,恐怕連yín亂也說不上。最大的罪名,也不過是知情不報而已。這樣的罪,仗責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殺頭,似乎是過苛了一些。田文鏡一片報效之心,又因自己資望不足,急於立威,才作得過火了。他不像胡期恆和車銘,那兩位手裡有權,身後有人,怎麼能和田文鏡通力合作?胡期恆的摺子後面,還附有一份張球的受賄單子,顯然是要和田某拼到底的意思。臣以為,既然人頭已經落地,就是讓他們打御前官司,死過的人也不能活了。再鬧下去,與朝廷沒有什麼好處,也永遠沒法說清。因此臣想,還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們調開也就是了。”
七十三回運匠心密謀除jian事吹涼風盼望揭帖來
雍正一直沒有說話,也一直在沉思著。過了好久,他才問:“方先生,你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著什麼,他沒有馬上說話,但一開口,便是驚人的一筆:“皇上,據臣愚見,車銘是廉親王的人,胡期恆是年羹堯的人,而田文鏡則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這汪水,就是一面鏡子啊!上次鄔思道來京時,我們曾幾次徹夜長談。鄔先生的見地深遠,使方某獲益良多。他有句話很值得深思:癬疥之疾不足慮,心腹之患不可留!”
張廷玉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在心裡掂算著:誰是癬疥之疾,誰又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說,河南這汪水是一面鏡子,而鄔思道對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針見血、震聾發聵。張廷玉一聽“癬疥之疾不足慮,心腹之患不可留”這話,就在心裡掂算上了。誰是“癬疥之疾”?誰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雖然沒有明說,但張廷玉卻十分清楚:河南的這面“鏡子”,映照的不是“癬疥之疾”,卻是他們背後的兩派、兩黨。八爺和年羹堯這兩個人,結黨作禍,才是“心腹之患”。他們都犯著“聖忌”,而且已經到了不可調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裡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來,卻又是另一回事。張廷玉和鄔思道、方苞不同。他不能像方苞和鄔思道那樣,有什麼就說什麼。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擺平朝局,襄贊皇上以法依理來治理天下。何時除掉年羹堯和八爺,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說,是方苞和鄔思道向皇上進言的事。這些,他都不便參與,而只能處置擺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這裡,他向皇上建議說:“臣以為,車、胡二人調開河南還是應該的,但讓胡期恆越級晉升四川巡撫卻似乎不妥。楊名時的雲南布政使出缺,讓他補上倒很好。不知聖上以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後說:“好,就是這樣吧。胡期恆是升職,讓他到部引見以後再到雲南。廷玉,你擬旨表彰一下田文鏡,要寫上這樣幾句話:嗯——此舉結數年不結之巨案,掃省垣陰霾乖戾之邪氣,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願……你告訴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無猛,不患無寬!”
張廷玉答應一聲就要退出,卻被雍正留住了:“哎,這也不是什麼急事,你不必忙著走嘛。朕還有事要和你們商議一下。”
張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卻回身來到窗前,默默不語地盯著外邊的景致出神。張廷玉敏感地覺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壓抑。過了很長時間,雍正才轉過身來,吩咐太監:“你們全都退出去!”
張廷玉和方苞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意識到皇上將要有重要密諭。雍正盯著張廷玉問:“廷玉,你在外邊辦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說,朕這個皇帝比先帝難侍候,這話有嗎?你要向朕說實話。”
張廷玉心裡一沉,這樣的話,外邊早就在風傳了。儘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靈通。所以,他不敢隱瞞,而只能實話實說:“回皇上,這話是有的。皇上嚴毅剛決,不苟言笑,這一點與先帝是有不同。官場中一向有個陋習,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們無從揣摩,就會有一些不經之談。”
雍正搖搖頭說:“恐怕還不止這些。‘抄家皇帝’,‘強盜皇帝’,‘打富濟貧皇帝’,這些話也都是有的。是嗎?”
張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方苞在一旁說:“皇上,據臣所知,有這些話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體貼聖恩的話。輿論不一,這也是人之常情嘛。請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氣說:“不不不,朕並不為此懊喪。因為朕知道,恨朕的其實只有三種人:想奪大位的恨朕,因為位子已被朕坐了;貪官墨吏恨朕,因為朕誅殺查抄他們毫不手軟;緒紳豪強們恨朕,則是因朕不許他們魚肉鄉里。有件事別人或許不知,張廷玉心裡應該清楚。朕問你,先帝駕崩時,庫存的銀子是多少?”
“回萬歲,七百萬兩。”
“現在呢?”
“五千萬兩。”
“著啊!這五千萬兩銀子都是來自貪官,而並非敲骨吸髓取自於民;這五千萬兩銀子也都入了國庫,並沒有撥進內庫來修宮造苑!所以,朕心裡有數,恨朕的人只是少數。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們!”雍正在大殿裡來回踱著步子,“五千萬,五千萬哪!能保住這個數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饑饉可賑,兵事可備——我胤禎上可對列祖列宗,下可對億兆百姓!”他仰望殿頂,十分激動地說著,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塊壘。
張廷玉知道,皇上此時此刻,一定有說不出來的苦悶。他上前去叫了一聲:“萬歲……”
雍正將手一擺,像是突然下了決心似的說:“朕要做的事情,從來是一干到底,絕不始張而終弛的!無論是宗室內親,也無論是顯貴權要,誰阻了朕的腳步,朕就絕不容他!朕意已決,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堯這顆釘子!”
張廷玉知道,年羹堯確實是朝廷上的一顆釘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親口說出這話來,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皺著眉頭說:“年羹堯居功自傲,妨礙政務,這都是明擺著的。但他剛剛立了大功,又封爵進位,極邀聖眷,這也是實情。驟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為小人啟端尋釁。一旦攪亂了朝局,善後之事,就極其難辦。請萬歲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緩遲數年,放一放,涼一涼。在這個時間裡,臣設法明升暗降,先剝掉他的兵權,再徐徐而圖。這樣做雖然慢了一些,卻可保局勢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