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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廷玉說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李衛在旁邊不禁暗自佩服:好,張廷玉從小事入手,漸漸地說到本題,確實比別人說皇上是“好色誤國”要有用得多,這薑還是老的辣呀!他一邊恩忖一邊說道:“張相說的那些,真讓奴才長了見識;奴才是在主子身邊長大的,這些年在外頭做官,也確實看到了官場的積弊。比如這‘揣摩’二字,奴才就對它沒轍。你能獻四個穗的穀子,我就能給你弄來個二十四個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興,就是不能升官,起碼也不會被罷了官。我也說過假話,後來才與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沒有怪我。再比如,早年間,我曾經把八爺府上的照壁都賣了,八爺也沒有生氣,因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現在遇上了國事、大事,八爺可就不肯讓步了。奴才識字不多,只是看到戲文里說:女人禍國。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當家呢?男人們要是不願意,女人能替你辦事兒嗎?她能拿著你的手寫聖旨?就算喬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著為了她和十四爺鬧生分。不說別人,我看著這丫頭就覺得彆扭。我是審過諾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見到這個毛丫頭,塌肩膀,水蛇腰,大腳片子足有四寸長,有什麼好看的?”李衛心裡明白,反正他識字不多,皇上又說了言者無罪,於是,他就東一榔頭,西一棒棰地胡說,但句句說的都是諷勸。一直說得連張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們這裡說得熱鬧,可沒想到雍正的心裡是多麼難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掉眼淚。他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頭說:“你們都在與朕鬧彎彎繞,朕怎麼能聽不出來?允禵咆哮先帝靈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從公的方面說,朕應當換掉他身邊侍候的人;從私的方面說,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願他過份地傷情。朕體諒你們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馬。允祥可以寫信告訴他,他願意在那裡守靈也好,願意回到京城來作事也可,三年之內,只要他能自省改過,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萬事都可商量。可他要硬往那個‘黨’里鑽,一味地和朕唱對台戲,朕也就對他無可救藥了。”他說完就站起身來,李衛連忙上前,扒了許多燒紅了的炭火,替雍正裝好了手爐,又護送著他離開了清梵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積雪也已有半尺來厚。可是,李衛和允祥等人卻沒有想到,就在今晚,就在雍正他們說話的時候,還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達旦地計議著!這就是八爺允禩、九爺允禟和他們的幾個親信。
這裡是八爺府的一座暖閣,它的一半壓在水面上,另一面則建在水裡。靠水的三面,全裝著落地的雙層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廳里就可以欣賞到雪景,夏天則可臨窗垂釣。為了保暖,這廳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銅板,地下通著熏籠,熏籠通著銅柱。允禩是很會享受的,他又愛暖和又愛賞雪,為了不讓這花廳顯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讓工匠們在花廳頂上苫了半尺厚的黃筆糙。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廳里卻仍然是溫暖如春。據說,光這座花廳,就化了四萬兩銀子。這樣的屋子,不但別的王府沒有,就連皇宮御苑,也難得一見。
此刻,這裡的人們都早已是酒足飯飽,但等著聽八爺的訓話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說:“諸位,今天我再說什麼全都是多餘的,我們已到了圖究匕首現的時候了!我們這些‘魚肉’,眼見得已被送上砧板成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說話的語氣還和平日一樣,話雖尖刻,但卻說得極其平和,絲毫也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口氣。“八賢王”的名氣,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穩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邊。他比允禩只小兩歲,可看上去卻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說出話來也特別的老辣:“八哥說得一點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讓我們過不去,那就和他老帳新帳一齊算吧。內廷有人送信給我說,一開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鍾麒的大營去。所以,這事一定要趕到正月十五之前。剛過完新正,人心正散。葛達渾管著禮部,又是文華殿的大學士,你就趁著那時候,把來京的王爺們請去。題目一擺出來,他雍正不想見也得見。”他站起身來,在花廳上踱著步子說:“我們錯過了多少機會呀!聖祖殯天時,我們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還能讓允祥到豐臺去殺人奪兵權?允祥後來去哭靈時,我們要趁機大鬧一場,隆科多敢宣布那份假遺詔?允禵要是不奉詔進京,而是駐在西寧按兵不動,或者帶兵視事,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穩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宮,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還不就得當流亡皇帝?我在西寧軍中時,如果狠一下心,親手殺了劉墨林那個浪蕩欽差,年羹堯也可能早就在西寧自立為王了。我這樣說,不是在指責誰,而是說我們把大好的機會全都錯過去了,按理說,上天早就該厭棄我們了。可是,他還在給我們機會,還在鼓勵我們繼續努力地幹下去。我們難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嗎?”
“老九,你別再說下去了。”允禩的臉色通紅,心中好像充滿了悔恨,“以前種種,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軟,總想平平穩穩地干,不要弄亂了朝局。再說,我們手裡也缺著一個能翻天覆地的孫大聖,一個敢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細地想過了,這次只要鬧起來,就不要輕易罷手,看他雍正怎麼來收拾這個混亂的局面。”
葛達渾眼睛熬得通紅,他撫摸著腦門子說:“我管著文華殿,那裡的太監們也都肯聽我的。皇上無道,他擅改先帝的遺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滿了。可我擔心的有三條:一,我們沒有兵權;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們這樣做是不是造逆?萬一有的督撫要起兵勤王,我們拿什麼去抵擋?三嘛,人旗旗主現在只找到了四位。這些人平日裡什麼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後發發牢騷,一旦到了和皇上對陣之時,他們會不會下軟蛋?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預備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爺所說,我們可是贏起輸不起了啊!”
允禟卻笑著說:“老葛,你太多慮了,我們只是把這些旗主們拿過來用一用,並不是叫他們上陣的。這棋,要分作幾步走呢!整頓旗務是老四親自下的旨意,我們按照他的意思叫旗主們來京,有什麼罪過?雍正整頓旗務的宗旨是兩條:一條是讓旗人自謀生路,接著就削減旗人的月例錢;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統屬不明,不務正業。我們就先從第二條做起,在京各旗營的牛錄管帶的名單我早備齊了。旗主一來,先通知他們去晉見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能對下屬施行賞罰之權嗎,只要他們見了旗主,誰再說什麼都沒用了。這樣,下五旗的兵權我們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說畢力塔這小子吧,他是漢人,可他下邊的三個佐領都是旗人。旗人一見了旗主,畢力塔再說話還能有分量嗎?然後,我們再推動第一條,讓旗人們反對分田自種,因為這是壞了聖祖的成法。你們別看這些王爺平日裡任事不管,可他們一旦到京,又聽了奴才們的攛掇,不跟著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滿了乾柴,到時候,八哥出來一聲招呼,看誰能收拾了這個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