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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好,但不適合我。」
「我們真的很配,可是這樣下去不行。」反正就是大公司或名校拒絕你申請時的古典文法——第一段把你說成不世出的英才,第二段告訴你他們不需要這麼英的英才。
這就是為什麼被甩的人,都迫切地需要一個「說法」。他聽對方把自己甩掉的理由,越聽越迷糊,越覺得照此邏輯,被甩皆因自己太好!
天下那有這種事!於是,他不但被遺棄,還覺得被欺騙、被愚弄、被當孩子哄。他一剎那從單重苦主升級為三重苦主,必須把戶籍搬到三重去了!
怎麼辦?沒辦法,他需要一個說法,給他一個說法吧。
身邊出現被甩者時,我們有時也會很用力的罵對方「沒出息」,「窩囊廢」,「自暴自棄」。這些罵句,雖然都很經典,但並不符合苦主要的說法,方向弄錯了。
苦主需要別人罵被甩前的他,需要被「說服」自己被甩是理所當然、是眾望所歸的。你老是罵被甩後的他,當然方向弄錯,更不均衡了。
「求辱得辱法」求的是特定的辱,不是任意的辱,此事不可不察。
雖然辱罵自己的朋友,不管用什麼理由,我們都很爽,但還是要為被罵的人著想,要照顧他的需要,找到令他服氣的說法。
根據每次實施「求辱得辱法」的結果顯示,苦主的心情雖然只變好了一點點,但罵他的眾爛友,心情都變好了很多很多。
被甩的人,還能發揮這種娛樂大家的剩餘價值,自己也可以再多高興兩個百分點了吧。
「橡皮擦法」,還有「求辱得辱法」,歡迎多排練、使用。
~讀書呼哩呼~魔法師下台鞠躬
我的法術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這點力氣……
這一點點薄弱的力氣……
我既已恢復我原來的身分,
也已寬恕騙過我的人,
那就請別再逼我住在這荒島上,
請求大家好心些,將我釋放吧。
——莎劇《暴風雨》中,大魔法師的劇終獨白
1
凡有邊界的,皆是監獄——
人生是監獄。
很多人要被拉出去處決了,就大呼小叫,拼命扳住門框不放,搞得其它囚犯心情都變得很壞。當然也有微笑退場,也有發表激昂演說再赴刑的。
也有人,在大家的注視之下,悄無聲息的,越獄了。
留下大家在次日清晨,揉揉惺忪的睡眼,望著空空的牢房,納悶說:「人呢?怎麼不見了?」
張愛玲不見了。
越獄成功。
很多人悄無聲息的死了,很多人越獄成功。
可是張愛玲,是人生的重刑犯——
她從人生狠狠劈下幾塊黃金、犯下幾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幾調線索,然後,飄然遠去。
2
「你知道張愛玲為什麼要拿著『金日成猝死』頭條的報紙拍下最後一張公開照片嗎?」聰明愛人考我。
「不會是討厭韓國人吧?」我答。
「當然不是!」聰明愛人提供解答:「張愛玲看見這條新聞的時候,心裡一定在冷笑——『哼哼哼,給金日成這樣子跑掉,就算得上是厲害了嗎?到時候瞧我的吧!』」
聰明愛人把張愛玲的心聲,用這麼江湖氣的腔調來表現,當然很可笑。不過,照張愛玲在那張最後照片裡的表情來看,恐怕不是離譜的猜測吧。
面對歡喜讚嘆、溢於言表的愛人,我唯有取下架上的《暴風雨》,念一段劇終時,主角大魔法師偷偷代表莎士比亞,向觀眾道別的獨白——
「我的法術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這點力氣……」
這位大魔法師,由於疲倦,也由於領悟,自行毀棄了人們眼中的大能、無上神奇的法術。
張愛玲的法術,一樣,早已消失不見。
3
文學,跟文學史無關。
我不會因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去愛上乏味的史詩《羅蘭之歌》;就像我不會因為在動物進化史上的地位,去愛上鴨嘴獸一樣。
我入迷張愛玲,可從來沒有想過她和文學史有什麼關係。迷張愛玲的人,大都是貼身的迷、貼心的迷——
迷卡文克萊內褲的人,誰會想在博物館裡看到它?
我的張愛玲,是和文學史無關的張愛玲。
更何況,整個不成氣候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有什麼好稱霸的?
張愛玲的香火,供在每個入迷者胸中那一座任何宗教都有可能的神龕里,不在琉璃黃瓦的大廟上。
有求必應的、隱密的張愛玲。
4
我讀張愛玲,從小就無意識的,用上海話讀。
我始終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一直到有一天,焦姓朋友問我道:「喂,聽說你都用上海話念張愛玲的啊?」
「是啊。」我說:「不然要怎麼念?」
「用普通話念啊。」
「嘎?那你怎麼念『桂花蒸阿小悲秋』里講的話?你怎麼念阿小的兒子呆看天空時,喃喃自語的『……月亮小來,星少來……』?」
對方就用國語念了一遍「月亮小來,星少來」。
我很詫異的聽著她念完,大吃一驚原來有人這樣念張愛玲的!
她倒過來要求我用上海話念了一遍「月亮少來,星少來」。我照辦了,她也大吃一驚:「原來有人這樣念張愛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