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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什麼異教徒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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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像任何都市的人一樣,也多的是老土。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任何都市的人,拿來跟上海人並肩一放,很容易就會「略土一點」。不見得是外貌的土、見識上的土,多半時候,是一種面對人生的土。
我講的,自然是彼時的上海人。
拿所有三十年代作家來,放在張愛玲的身邊,立刻分曉;白話文有白話文的土、文藝腔有文藝腔的土、左派左派土、右派右派土,一個一個不是青筋暴露、就是灰頭土臉。
唯一不土的是錢鍾書,可他寫一寫又不寫了。
也有想把張愛玲圍起來不讓人家碰的,也有再怎麼招惹、也招惹不夠的。
我也不想招惹她。
我也不想窺探她。
如果想的話,在洛杉磯那幾年,埋伏在她必經的路邊,總能夠督見一眼兩眼的。可是這不是我想要她現身的樣子。
我唯一想要她現身的樣子,要像現代中文小說家裡面,唯一夠傳奇的天王巨星那樣,站在台中央,接受幾十萬張迷的歡呼跳叫,感知一下有多少人因為她的小說,嘗到了本來就囫圇錯過的人生滋味。
也許有人會端來一碗蝦爆鱔面,有人獻上一盤糯米糖藕,之類的事情。
反正不是諾貝爾獎那樣的玩意就是了。
然而,她不在乎。
有過、又沒有了的法術;有過、又沒有了的歡呼,她都不在乎。
她從人生,越獄走了。
~讀書呼哩呼~張愛玲的死法
前言:廣義的上海,有很多靈魂,有像我爸爸那種,也有像我這種。張愛玲,做為上海最重要的靈魂之一,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也就忍不住要寫下這兩篇東西,捕捕風,捉捉影。因為捕上海的風,捉上海的影,本來就是我家從小常在做的事啊。
1
張愛玲可以有很多種死法,別的人,未必可以。
張愛玲可以有很多種死法,而她使用了其中一種。這種死法,不能加以「選擇」,只能加以「完成」。
死並不是一個姿勢,死只是人生的下一個基本度動作而已。張愛玲的死法,承續了她的活法,她真是風格統一的大派人物啊!
張愛玲所完成的死法,讓人沒有辦法知道確切的時間、意願、原因,也沒有宗教和社會插手的位置,所以很多人套用了張愛玲的話——
說她死得很「荒涼」。
說她死的很荒涼,我想,是搞錯了。
張愛玲描寫的世界是很荒涼的,可她未必是那個世界裡的人。她有本事把她看見的世界,鉅細靡遺的畫出來,恐怕就是因為她能辨認她所創造的世界,和這個真實世界的不同。她大概不至於一頭栽進去她所創造的荒涼世界,就像夏卡爾不至於想用頭撞進自己的畫裡面去吧!
我們不會用「寂寞」兩個字,來形容上帝的。然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來想,上帝都肯定生活得很寂寞。
2
張愛玲的死法,跟她的活法一樣,也許用「冷淡」來說,比較接近我的張愛玲版本。
人生的紅火鬧熱,張愛玲是知道的,破碎的家庭也有過、成名的味道也嘗過、荒謬的兵災見過、混亂無比的戀愛也談過。
可是這些鬧熱,對她來說,很快就過期。
駑鈍的人,即使到人生的最末期,也嗅不到腐壞的氣味,可以津津有味的一直大嚼下去。
聰明但熱情的人,雖然早早識破人生的意思,不過天性溫暖好動,不顧掃大家的興,也就湊趣的活上一輩子,並不勉強。
張愛玲很聰明,張愛玲也不是沒有熱情過,不熱情的人,寫不出象樣的東西來。
如果生下來就冷淡,就沒可能摩拳擦掌的畫畫、作曲、做實驗、寫小說。大派的創作者,容或有壓抑萬分的人物,像柴可夫斯基或者劉易斯卡洛,但不可能有生性冷淡的人。
不過,很顯然的,張愛玲的熱情,很快就耗盡了——幾本小說寫一寫、離離合合的人生過一過、反反覆覆的愛情再看兩眼,一切就瞭然。所以她才說出成名要趁早的話來,不是為了別的,是因為她知道成名那一點點的樂趣,只夠在幼稚的年紀賞玩,一下就過期,就鬧熱不起來了。
跟大人不愛玩炮仗了,是一樣普通的事情。
3
從張愛玲的小說裡面,如果讀不出這層意思,應該算是奇怪的事情。
她這一路的小說,就像王國維寫的辭一樣,寫得越好的時候,越讓人相信「不可能有下一部」了。如果有,覺得是撿來的。
對創作逐漸看淡了以後,對人生還是可能、而且大有可能、有熱情的。
可是很明顯,張愛玲後來對人生,也看淡了。是什麼原因使她冷淡下來的,幾乎沒有人弄得清楚。
不過說穿了,那都是小說後來的事了,跟做為小說讀者的我們,並沒有相干。
對活著冷淡的人,對死也就很冷淡。大家的困惑與失望,都源於:這冷淡的張愛玲,早已不是那個以小說畫世界的張愛玲了。
我們追蹤她的唯一線索,是她的小說,而她早已不在這線索的另一端了。
她的死法,怎麼可能是大家認為與她「相稱」的死法?
4
人生的幸不幸福,與創不創作,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