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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是像頭髮指甲一樣,「配備給你的」。
頭髮指甲,你還可以染染剪剪、自得其樂一番,雖不滿意,但總能整修到儘量滿意為止。
家人可不容你「整修」。雖不滿意,只好接受。
再爛的菜,撤離桌面也就惡夢消失。家人則每天上桌、各有表情,最要命的,他們還會開口說話!
還有什麼比這更恐怖的?!
我從小就覺得這件事不能接受——
雖然我「配備」到的家人真是已經很象樣了,可是憑什麼不讓我再挑一挑?
萬一還有「更理想」的呢?
就算是到玩具店也要讓我挑一挑吧?
2
有部比利時電影叫「托托小英雄」,主角托托從小就堅信自己和隔壁床的嬰兒,是在育嬰室火災時,被兩對慌張的爸媽抱錯了。
托托認為鄰居那一家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鄰居幫小孩過生日的排場,是原本該自己享用的排場,鄰居那家的華屋、轎車、美好假期……全部都應該歸他的!
可是這一切,卻被一個火災當中抱錯的嬰兒搶走。
托托堅持自己「被搶了」。
他幸福的一生,都被搶走,而強盜留給他的,是一群他不要的家人、一個他不要的人生。
托托瘋了嗎?
托托沒瘋。托托只是把我們每個人心中那個「為什麼不是我」的疑問和遺憾,放大了一百倍而已。
平民家的小孩,想要生在權貴之家:「為什麼不是我?」
富豪家的小孩,想要生在平凡之家:「為什麼不是我?」
「為什麼不是我?」 「為什麼不是我?」
托托樂活越生氣,做了一個荒謬的決定——他開始按部就班,一步一步要把原本屬於他的人生搶回來!
問題是,我們大部分人跟托托不一樣,我們沒有「假想敵」。
我們就算要下手去「搶回來」,也不知道要搶什麼?
不過,我們比托托幸運一點。
我們也許跟托托一樣,被「配備」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家庭。
可是勝過托托的,我們可以製造一個自己的人生,不必像他那樣,死盯著一個「別人的人生」不放。
托托像電子遊戲的主角一樣,已經被設定了程式,不完成任務,不能結束遊戲。
想像一下被關在電動玩具里的悽慘,你就會覺得自己很幸運——
人生被設定,就沒有樂趣。
人生最大的樂趣,在於「答案沒有正式揭曉」前,什麼都是可能的。
3
在長大的過程里,我慢慢搞清楚,為什麼我在外國人寫的小說里,得到比較多的力量;為什麼我在看外國人的戲裡,也得到比較多的力量?
我發現:外國作品裡出現的主角,常常是自己面對自己的人生。而中國人作品的主角,要不就是被「家人」團團圍住,要不就是被「國家民族」當頭罩住,悶死人。
比方說,《紅樓夢》。
「被一群最囉嗦的家人,做最持久的糾纏不清。」——這就是我心目中的紅樓夢,紅樓超級大惡夢!
如果有善心人士挺身而出,把《紅樓夢》改成攻擊過關遊戲,立刻就能凸顯男主角賈寶玉成長的艱辛了——
賈寶玉,不斷被家裡的女人攻擊著,奮勇向前、過關斬將,這關全部都是林黛玉幽幽出現,用眼淚攻向賈寶玉,下關換成滿天的賈母老祖宗,不斷把一頓又一頓的美食硬往賈寶玉嘴裡塞……守關的大怪物是賈政爸爸,瘋狂的用棍棒亂打賈寶玉……
唉,這樣的日子,過了一百二十回,賈寶玉怎麼可能不出家?
4
賈寶玉的遭遇,是「特例」嗎?
我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恐怖,沒有代表性嗎?我有點不相信——
請不要忽略,在整個中國文化里,賈寶玉,是知名度最高的少年啊!
或者這樣說:賈寶玉,是知名度最高的「正派」少年。
當少年羅密歐為了愛而叛離家族的時候,少年賈寶玉正被三姑六婆煩得快要窒息!
我難免會想到在沒有翻譯作品可看的年代裡,所有厭惡家人、內心狂熱的少年少女,把眼睛望向戲台上捏造的世界時,竟然也老是看到如此氣悶的賈寶玉,一定會很絕望吧。
還好,我們總算也有幾個不那麼「正派」的少年,像「封神榜」的哪咤這樣的野孩子,實在讓我眼睛一亮,精神振作了許多。
哪咤,任性又逞能,殺了他爸爸也得罪不起的龍王之子,為了讓爸媽不再為難,少年哪咤自殺結束生命,把毀壞的肉身退還給父母。
這當然很帥,但這「帥」的代價多麼悲慘!
中國少年與家庭的關係,要不就像賈寶玉的那麼恐怖,要不就像哪咤的這麼恐怖?
5
寫故事的人是幹什麼的?
寫故事的人,大致上是覺得人生充滿瑣碎雜質,生活又很單調,周遭世界也不怎麼迷人,只好動腦動嘴動手,捏造些有意思的人生出來。
對我們這些看故事的人來講,一個又一個被捏制而成的人生,是值得觀摩的,是可能有啟發的,是可供自我安慰的,是我們這黯淡世界的炫麗櫥窗,神秘出口。
看故事的少年,一樣也期望能看到為他們而設的櫥窗,為他們開闢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