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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我對爸開出條件了。
有風格的料理師傅,是不會任憑客人想點什麼、就做什麼的。客人可以要求吃生魚片,可是有風格的師傅,會決定此刻最適合做生魚片的,是哪一種魚。也就是說,你點歸你點,未必吃得到。
「爸,我只念我想念的東西喔。」
「可以,不要念太多就好。」
爽快。這是爸跟我隨著歲月培養出來的默契。各取所需,互蒙其利。
不過,老實說,「我取我需」的狀況,似乎比「爸取爸需」的狀況,要多那麼一兩百次吧。
3
我想念的東西,對一般的台灣爸媽來說,似乎有點怪。
我想學「舞台劇」。
還好我爸不是「一般的台灣爸媽」。
從小到大,爸從來沒問過我:「這有什麼用?」
「這有什麼用?」幾乎是我們這個島上,最受歡迎的一個問題。每個人都好像上好發條的娃娃,你只要拍他的後腦一下,他就理直氣壯的問:「這有什麼用?」
「我想學舞台劇。」「這有什麼用?」
「我正在讀《追憶似水年華》。」「這有什麼用?」
「我會彈巴哈了。」「這有什麼用?」
「我會辨認楝樹了。」「這有什麼用?」
這是我最不習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沒被我爸問過這個問題。
從小,我就眼睜睜看著爸媽做很多「一點用也沒有」的事情。爸買回家裡一件又一件動不動就摔破的瓷器水晶;媽叫裁縫來家裡量制一件又一件繁複的旗袍;一桌又一桌吃完就沒有的大菜;一圈又一圈推倒又砌好的麻將,從來沒有半個人會問:「這有什麼用?」
「漂不漂亮?」「喜不喜歡?」「好不好玩?」這些才是整天會被問到的問題。
長大以後,越來越常被別人問:「這有什麼用?」才忽然領悟很多人,是隨著這個問題一起長大的。
我不大確定——這是不是值得慶幸的事。一直到,反覆確認了「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其實都沒有什麼用」時,才覺得自己運氣真好。
人生,並不是拿來用的。
愛情,光榮,正義,尊嚴,文明,這些一再在灰黯時刻拯救我、安慰我的力量,對很多人來講「沒有用」,我卻堅持相信這才都是人生的珍寶,才禁得起反覆追求。
~上學嗆嗆嗆~第一名VS.清一色
考第一名,除了可以拿來換取「其它利益」之外,實在是很無聊的事情。
頭一次考到第一名的時候,是在非常無知的小學一年級,完全搞不清楚「考試」是幹什麼用的。
就像小斑馬或小野牛,被獅子老虎追著跑的時候,會本能的快跑,跑得快就活命,跑得慢就被吃掉,沒有任何一隻小動物會發神經,想去「跑第一名」這種無聊事。
長頸鹿不會比賽誰的「脖子第一名」,蒼蠅不會比賽誰的「腳毛第一名」。
如果有動物拼了命的比力氣、比爪子、比牙齒,是因為比贏了,可以做「老大」,可以享受供養和服侍。
第一名,要如何享受到「做老大」的樂趣呢?光靠成績單,是沒有用的。
要自力救濟,把第一名落實為各種福利。
網球大賽的第一名,可以「落實」到電視GG里去,和世界最強的電池對打。鋼琴大賽的第一名,可以「落實」去和世界各地文化中心的破爛鋼琴搏鬥。諾貝爾獎加冕的科學家,可以得到柏克萊加州大學校園的一個停車位。
體育選手能拍GG,音樂家能巡迴表演,科學家能有車位停車,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福利,是靠「第一名」換來的果實。
換不到這些果實的話,所有的「第一名」都只能隨著年華老去,漸漸變成教練、教師、教授……這沒什麼不好。只是必須一步一步領悟「第一名」的虛幻無聊罷了。
還好還好,我的第一個「第一名」,就非常的實惠。
小學一年級的我,放學踏入家門,正好欣逢盛會,美麗的媽媽,正跟一客廳穿旗袍的阿姨伯母們,進行「上麻將桌前的暖身活動——聊天」。
「回來了。來叫人——」媽媽指示。
我絲毫不需提示,依照每位阿姨伯母的臉部五官特徵,一溜煙把招呼打完。
媽媽還想炫耀更多——
「這次考第幾名啊?」媽媽問。
「喔,給你看。」我還不太記得住「第一名」這個東西,把成績單交給媽媽。
「咦?第一名啊!」媽媽龍心大悅。
眾位阿姨伯母,全部齊聲歡呼、花容失色:「這麼乖啊!第一名啊!」
以往這種景氣,只有當桌上有哪位女士,神勇的胡下「清一色」時,才會引起的騷動。
我有時剛好「路過」麻將間,偶爾就會見識到嬌呼與驚嘆此起彼落的這種情景。
這下我有點開竅了——
原來,「第一名」是跟「清一色」威力相當的東西!
從此,我對「一」字建立了良好的印象。
更沒有想到的,是阿姨伯母們,在聽到「第一名」三個字以後的反應,竟然和聽到「清一色」三個字一樣——她們都開始付錢!
「考第一名啊!真乖!」我乾媽首先發難,打開皮包,拿出一張大鈔:
「來,給你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