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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會「說菜」,因為所有的菜,她都是「聽來的」。她是各種食譜的轉運站。她嚴格尊守孔子的原則-----「述而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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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老是在聽媽媽對「彩發女士」點菜,一套又一套的「今日套餐」,由媽媽設計組合,由彩發女士負責執行。
每當媽媽向彩發女士「下訂單」時,我常會聽到的菜名包括:「百頁結」、「豆板」、「扁尖」,「茭白」,「熏魚」。
這些上海菜慣用的材料,對我來說,就像「鬼」一樣,它們長什麼樣子,我從來沒看過,但它們的大名,實在熟得不能再熟。我不知道它們是動物還是植物、是哪個部位的動植物、是什麼顏色、用什麼單位來計算?
我只見過它們被煮好以後的樣子,對我來說,它們出現在飯桌上的模樣,就是我辨認它們的依據。
如果有人一輩子只看過煎好的荷包蛋,他也會理所當然的以為雞蛋從母雞肚子裡掉出來時,就長得是荷包蛋那個模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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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當天有牌局的話,媽媽搭配菜色當然就會比較費心,首先一定要布置幾道菜是「蔡公館擅長」的「廚房菜」,這樣才能讓客人感覺得出來是在哪一家做客。
另外也一定要有幾道「創新的菜」,以免客人覺得這家的廚房變不出花樣了。我最常感覺到媽媽與彩發女士在為菜單「沈吟躊躇」的時候,一定是「創新菜」的部分出了問題。
所以我也常聽到媽媽在電話上或者牌桌上,向朋友「查訪」時興菜色的做菜步驟,問清楚以後,媽媽就再「轉述」給彩發女士聽。
這種口耳相傳的習慣,真是常聽得我頭昏腦脹,覺得配菜實在是人生大事,必須全力以赴,才能過關。媽媽之所以從來不用菜牌、不用筆記,可能是因為掌廚的彩發女士、完成不認得字。 我常翻看彩發買菜後,向媽媽報帳用的價目表,都是彩發用鉛筆畫的,魚就畫魚、豆腐就畫豆腐,畫好了物品,後面用阿拉伯數字寫上價錢。
媽媽也從來不去菜市場買菜,所以她永遠都不曉得「今日菜價」的行情,這當然使得彩發女士在報帳時,有了不小的發揮空間。
可是媽媽自然有她的「情報網」。每到下午,牌局開始的時候,就可以聽到各家太太互相對菜價:「今天黃魚一兩多少?」「最近豆苗哪能格能貴法?」
當然,我很久以後才知道,如此打聽菜價,只是自我安慰罷了。像我家這樣大人經常出外應酬的狀況,食物買進多少、吃掉多少,根本沒人搞得清楚。我們在家吃飯的小鬼,哪有可能去注意桌上是多了條黃魚,還是少了碗蹄膀?
結果呢?當然就會出現同一條黃魚被報三次的帳、同一碗蹄膀連上三天飯桌這種事了。
我偶爾看看《紅樓夢》里吃飯的排場,就覺得王熙鳳應該規定大家每一餐都吃泡麵,這樣帳目肯定清楚得多,王熙鳳就會多一點時間跟她的丈夫做「兩性溝通」了。
~童年滴答滴~司機攙扶去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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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身邊的各派阿姨、伯母,款款不同、各擅勝場。
她們的外型各式各樣、脾氣各式各樣,持家的方法,當然也就各式各樣。
比方說,以個子高著稱的曾太太,持家就很嚴格,她家有牌局的時候,在她家幫忙的傭人特別辛苦。
像我小時候,家裡要是有客人來打麻將,在茶水伺候的部分,充其量就是客人上桌時,把沖好茶的保溫杯送上,開始打之後,每一兩個鐘頭進來巡一巡,把保溫杯撤進茶水間去,淡的添上茶葉、冷的添上滾水,如此而已。
唯一可以加點分,是我們家因為爸爸對「所有容器」都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迷戀,只要他看上眼的,不管是杯是盤,是菸灰缸還是痰盂罐,他都能不厭其煩的一買再買。
所以我們家在對客人茶水的伺候上,通常只能以「容器」取勝,茶杯和咖啡杯,不斷的花樣翻新、追求「突破」。
我就經常懷疑爸爸是很樂意看見一組四套的茶杯打破一件的。因為這樣就湊不成一組四套,他就又有藉口可以買新貨色了。
我家除了「容器」之外,容器里裝什麼,倒是一點也不考究的。我到現在不懂品茶、不會選咖啡豆,都是因為「家教」。
就算保溫杯,也有得考究,我記得爸爸有一次很興奮的呈上一組四隻銀鐵殼子的保溫杯,要讓打牌的客人用,結果不幸由媽媽這一桌試用,試用結果,媽媽發現四隻保溫杯的外表一模一樣,客人一下搬搬位子就搞混了,非常麻煩,媽媽二話不說,當下從房裡拿出洗不掉的指甲油,大筆一揮,在新保溫杯上狠狠畫上紅艷艷的一、二、三、四。讓新杯破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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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家裡考究的是茶杯,有的人是考究茶葉,可以高個子的曾太太,考究的是茶溫-----
茶不熱,在曾太太她家好像是很嚴重的事情,曾太太竟然要派一位在她家工作的娘姨,拿著滾水瓶,站在牌桌旁邊,客人只要端起杯子喝一口茶,就在下一秒鐘立刻把滾水添進杯去。
這當然會帶給打牌的客人很大的壓力,你喝一口,她就加一口,簡直像在練少林拳、過十八銅人巷一樣,誰會不緊張?
而且這很耗費人力,要是她家開四桌麻將,就要動員四名「茶溫監察委員」,樹一樣釘在牌桌旁邊,這麼誇張的待客之道,確實獨樹一格,揚名立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