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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算是奢求啊!」他說。
「那你呢?你們做藝術的人,要的是什麼?看藝術的人,比看電視的人少得多啊!」
他的回答,比我想的快很多。
「以我們想要的方式,被記得。」他說。
「啊,要被記得嗎?這對做電視的人來說,算是很奢的奢求了。」
我們還聊了些別的,但我最想問的問題已經問了。
一定要比較的話,我應該比他容易快樂吧。因為我比較像雜貨店的店員,每天都結帳。而他可能要等店都已經不在了,依賴某個他也不知道在哪裡的人,來替他結帳,就算他賺的比我多百倍,他恐怕也無從知道了。
「那,你要被多少人喜歡,才夠呢?永遠都會有人比你得到更多人喜歡的。」他說。
「我知道的,一個人可以被喜歡的量,恐怕是永無止境的。只是,一個人能夠『感受』到的、被喜歡的量,是有限的。」我說。
我在這件事上,相信這個世紀的人,和與自己的小部落共居的穴居人,並沒有兩樣。
大概就是你真正在乎的那幾個人、那兩個人、那一個人,能夠改變這世界對你的意義吧。
如果那幾個人喜歡你、重視你,那其他的幾萬人、幾百萬人,他們喜不喜歡你,就是有關係的事。
但如果你身邊的那幾個人、那一個人,改變心意不喜歡你了。那其他的幾萬人、幾百萬人都會化成稀薄的空氣,也許夠你維持淡淡的呼吸,但你很容易就忽略這空氣的存在了。
地球上出現過的大明星、大英雄,都一樣,能夠動搖他們根本的存在的,或鞏固他們根本的存在的,恐怕還是那麼幾個人。
但願我這樣的相信是成立的。要不然,虛榮就是真理了,貪婪就是生存之道了。
鈔票〈深夜咖啡館〉
親愛的寶寶:
我對鈔票做過的兩件事情:
第一件,我搜集了一批已經絕版的法國鈔票,因為上面印著彩色的、聖修伯利創造的《小王子》。
我為這批小王子鈔票寫了一篇紀念的文章,再印成小而隆重的深藍絨布卡片,然後把這些法國鈔票一張一張貼進卡片裡。
然後我把這疊卡片放在書架上,《小王子》的旁邊。
第二件,我搜集了一批已經作廢的上海鈔票,裱在紙上,滿滿鋪了一地。然後,請一位我很看重的藝術家,拿火藥線布置在上面。他把火藥線盤繞成巨大的符咒,接著點了火,一陣火燒爆炸之後,出現滿地被炸出焦黑咒語的廢鈔符紙。
藝術家和我把炸出大小破洞的符紙拿起來,抖掉紙屑、用毛筆簽上名,他用黑墨、我用朱墨,簽完名、欣賞完火藥形成的裂痕紋路,再一張一張用金色的框子框起來。
然後,我們兩個把這批廢鈔靈符,拿到電視上去,接在販賣電腦的人後面上場,把符紙用一千倍的價錢,賣給六十六個打電話進來的有錢人,二十分鐘就賣光了。
我對鈔票,有時仁慈,有時殘忍。
有時莊重,有時戲謔。
撕書〈書架前的凳子上〉
親愛的寶寶:
我正在撕書。很多人把他寫的書送我時,都會很有禮貌地在書前面寫上我的名字,再簽上他的名字。
當這本書終於要離開我的時候,我會在儘量不傷害書的情況下,把他簽名的那一頁撕掉
。我不要寫著這樣珍重託付的字,落入不相干的人手中。這是我的禮貌。
所以我送自己的書給別人時,如果對方沒有要求,我就不會在書上題任何字。因為這書就算他再怎麼喜愛,遲早也是要離開他的。
我幫他省去撕書的麻煩。
旋轉〈咖啡店〉
親愛的寶寶:
旋轉。
等你變成小朋友以後,你會發現很多公園和遊樂場裡的大型玩具,是讓小朋友好好旋轉個夠、來製造快樂的。
就算不靠玩具,小朋友自己原地旋轉,或者被大人抱起來旋轉,也會很開心。
奇怪的是,長大以後,我們就不太旋轉了。熱戀的情人重逢時,也許會抱著轉一兩圈,有些宗教的信徒,會持續轉圈來進入某種的感覺,大概就這樣。
我們不旋轉了。
我們所在的地球是一直在旋轉的,但我們不旋轉了。
我們很輕易就拋棄了這麼簡單就讓我們快樂的事。
所以我想講一個,很會旋轉的人的事給你聽。
有一年,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大群年輕人,因為太喜歡旋轉的自由感覺,不停地旋轉,就被大人抓起來了。當中有一個女生逃走,逃到更遠的地方去。大家很關心她到底在哪裡。過了好久,她才想辦法讓大家知道,她很好,沒有被抓走。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也很期待她,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後來就再也不旋轉,變成了一個一般人。
大家慢慢也就忘記這個女生了。大家長大以後都不旋轉了,沒有道理要她一個人繼續旋轉。
但是,我有一個朋友,沒有忘記這件事情,只是她記得這事的方法很特別:
每隔幾年,我這個朋友就上台表演一支舞,這支舞說簡單,很簡單,就是一個人在原地不停地旋轉。
這支舞當然也很難,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我的朋友旋轉得這麼久、又這麼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