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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爬樓梯回到家裡去,發現水也沒有了。
沒有水電的房子,即使是安藤忠雄設計的,也變得像被棄置的廢屋,加上天空全是黑煙,似乎是有人從上面把蓋子慢慢蓋下來的味道。
「不行,我一定要打電話回家去,不然他們一定急死了。」男生穿上球鞋,背起背包,準備徒步遠行。
我沒有道理留在屋子裡,那是地縛靈才做的事。我也整裝,跟他一起出發。
從山上往下走,一路都很安靜。這場地震從開始到現在,最奇特的就是我一直覺得很安靜,樓房的鄰居安靜的消失、便利商店安靜的鎖上門、黑煙安靜的擴散,仿佛是聽覺在地震時就被震掉了。
沿路看到公用電話,就上去試試看,當然,都不通。沿路看到販賣機,也都上前去按按看,每台機器都空了,早就賣光了。
真難想像如果有一天全日本的販賣機都空了會是什麼樣的日子。
九十一號男生設定的方向,是往一棟高大的觀光飯店走去,他想大飯店裡住了各國旅客,電話總是比較可能會通。
走了將近三個鐘頭,走到了飯店。
走進這家飯店的大廳,我們都嚇了一跳,整個大廳都坐滿了人,連地上也坐滿了人,有的一看就是飯店的房客,包白頭巾穿大袍的中東人,三件式西裝的白種人,穿運動服的一整個球隊、此時依然掛住太陽眼鏡的歐洲時髦男女。
這些各國標本似的人物,被困在飯店大廳的沙發上,在緊急照明的簡陋燈光下,了無生氣的坐著。真是很像遭到空襲轟炸的城市會出現的景象。
地毯上的人就亂得多了,大部分應該是飯店四周的人躲進來的。
九十一號男生擠上櫃檯去,問出電話竟然還能通,趕快打回家去報了平安,只是要打電話的人很多,每個人只能打一通,他就沒能試著找找他的同事。但能打回家,總算放下心中一塊石頭。
我們兩個想到家裡沒有水,決定去用一下飯店的廁所,打開水龍頭,發現依然有水,非常興奮,把臉洗一洗。
「我們應該裝些水回去,不然就慘了。」他說。
「拿什麼東西裝水?」我問。
他拉我跑到飯店大門口,門口有個架子,裡面裝的是長筒型的塑膠袋,下雨天給客人套住雨傘,防傘滴水的。
我們拿了好幾個傘袋去裝水,裝了八袋,我們兩人雙手各拿兩袋,覺得非常富足,好像這樣就可以進沙漠去探險了。
他算算家裡吃的雜糧還夠,有了水總可以撐久一點,就這樣兩人四手八袋水的往回走了。
走一走,看到一個小學操場上有很多老人家在排隊,於是我們就湊近一點看,是在發橘子。我們猜這些橘子是專門給高齡日本公民的,應該是沒我們的份,也就不好意思跟著排隊,可是又有點想拿橘子,兩個人就呆呆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句子被拿完,我們都沒有勇氣上前。
「我們已經落難了,可是我們還沒學會做難民。」他說。
他剛說完,我手上一滑,兩袋水掉在地上砸破,爆開一地水花。
「快回去吧,不然水要掉光了。」我說。
等我們到家時,只剩下四袋水,其他都沿路摔破了。
想上大號,也不敢用家裡的廁所,兩個人各自選了一個最喜歡的牌子的提袋,到頂樓陽台去解決,把東西封存在堅固美麗的名牌提袋裡,然後在陽台上大叫、旋轉、像扔鐵餅那樣,把封好的袋子遠遠的扔進山里去。
我們被困了三天。
第九十二號男孩
和我因為神戶大地震而困住的九十一號男生,被請到日本去負責賣世界最貴的洗髮精,並不是因為他的日文好,而是因為他很會賣貴的東西給女生。
他的日文爛得要命,爛到多半時候聽不懂人家在講什麼。他的公司配給他的隨身翻譯,當然早就隨著大地震而失去聯絡。於是,住在良好樓房裡的我們兩人,寄望於日本的高度文明氣氛,以為只要等到電力回來,看得到電視,打得通電話,一切就都恢復正常了。
我們也期望樓下那間豐盛華美的便利商店很快又會亮起燈,供應我們奇巧的各式飲食。男生跟我懷抱一絲希望,不時造訪這間便利商店,卻永遠只看到昏暗的店裡表情呆滯的可憐店員。我們最後只好抱了一套被子枕頭去救濟這個店員,讓他守夜時可以睡舒服一點。當然也希望店員男生能投桃報李,從他的最後庫存里拿出幾盒餅乾、幾罐礦泉水給我們。
結果呢?當然是沒有。沒有餅乾、也沒有礦泉水,店員只是可憐兮兮的鞠躬把被子接過去而已。
「情況大概很嚴重吧,沒有人可以接濟我們了。」我們兩個有氣沒力的上了樓,總算有令人振奮的事了——電力回來了。
我們趕快把摔成狗吃屎的電視機扶好,看電視新聞,結果看到直升機拍的畫面,我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完全閉不起來。
電視上出現了像被推倒的骨牌那樣一長條全倒的高架道路,歪七扭八的躺在神戶市的中心。過一下,我們看到以神戶為重要根據地的山口組在街上散發糧食,過一下,又看到很多老人躺在體育館的大地鋪上流淚,過一下,又看到白頭髮的日本首相抵達指揮中心。
最嚇人的,是電視右上角一直閃動的數字,那是死亡的人數,每一跳就增加一點,像什麼遊戲的計分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