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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從天亮變成天黑。這並不是我喜歡的時刻,我會找個方法度過這種時刻,像現在,我就把眼睛專注的盯在書上面。
教室後面的小山上,是我最喜歡看書的地方,夏天時,蟬的叫聲會大到你聽覺麻痹,眼睛就變成了你的依靠。在這種狀況下看書,可以連印書的紙頭的紋路、還有每個字的印刷字體的邊緣都看得出來。
等到天要變黑了,你就察覺到紙頭反射的光愈來愈弱,你的瞳孔配合著一圈圈放大、想抓更多的光進來,但沒有用,光被抽走了,紙頭上的字像在漲潮中的小島,一個一個被水漫過去。
這時候我只好把頭抬起來,面對已經天黑的世界。
而黑暗中只有山和樹的影子,其他什麼也沒有。
那天,又躲在山上看書。
三十四號男生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我們看的是一樣的課本,課本是很奇怪的東西,散發著一種沉默的敵意,你如果能夠找到同伴一起面對一本課本,好像會比較不受威脅。
課本上講的一件事情,引起了男生跟我的爭論。快要天黑的時候,爭論變成了吵架。
「你真是自以為了不起的笨蛋。」他說。
「那你就少理我吧。」我說。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他站起來,走掉。
我看他走掉的背影,非常生氣,感覺到被丟棄,而天開始黑了,我被迫面對我不喜歡的時刻。男生穿的校服是米色的襯衫,漸漸溶化成黑暗中愈來愈恍惚的一個小點。我心中的惡意,也就隨天黑的速度,蔓延開來。
眼看我要被我自己困在黑暗的山裡了。這時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卻飛出了一點亮光,我詫異的看著這點亮光,安靜無聲的飛舞著。
「螢火蟲!」我心裡驚呼著。
我怎麼都沒有想到親眼看到螢火蟲時,我會這麼不可置信。
那隻螢火蟲似乎天生悲憫之心,一直盤桓不去。
我在黑暗中,完全不想動彈,只想這樣一直看著那點亮光,一直看下去。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久到等我察覺的時候,我已經聽到四下有人到山上來喊我的名字,在尋找我了。
我卻還是不捨得動,不像站起來。
樹葉動了動,螢火蟲開始往上飛,我的眼睛也隨著往上看。
我看到三十四號男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在看螢火蟲。」我說。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他說。
「我從來沒有看過螢火蟲。」我說。
「我知道,走吧。」他伸手拉我站起來。螢火蟲已經不見了。
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沒看到螢火蟲了,也許我已經看過最美的螢火蟲了。
我也不再害怕天變黑的時刻。
第三十八號男孩 自稱是我哥的男生
有一段時間,連續兩個月,每天晚上我都接到他打來的電話。
大概那兩個月當中,只有三個晚上我沒接到他電話,那三個晚上他為什麼沒打,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接到他電話時,他一開口就說:
「你不認得我。我是你哥哥。」
我愣住了兩秒,然後哈哈大笑:「我沒有哥哥。」
「別這麼確定,你又沒有哥哥,不是你說了就算的。」他的聲音,有一種晴朗的氣息。即使是在講這麼莫名其妙的話,也還是令人覺得話中有正面的意義,而不是在鬼扯。
「那,你要怎麼證明你是我哥?」我問。
「我不需要證明我是你哥。」他說:「你可以不要相信。我又不是靠你相信才能存在的,我又不是上帝或者菩薩,你不信我也不會消失不見的。」
「嗯,是沒錯……」我在電話這頭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這個陌生的電話還真有趣。「上帝或者菩薩是不會打電話給我的。你這個做哥哥的,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呢?」
「讓你知道有我的存在,這樣一來,當你需要的時候,就不會太孤單。」他說。
我沉默了。我被這句話打動了某處,鄭重的想像著一個有哥哥的生活,會跟現在有什麼不一樣。
「如果我從來都不覺得有過需要一個哥哥的感覺呢?」我問。並不是敵意的,而是試探的。
「嗯,那也沒什麼關係,你跟我反正就照原來這樣活著,大家都沒什麼損失。」他的聲音出現開朗的笑意:「不過這種話,通常是沒有的人,才這樣說的。……因為反正沒有,所以就做個『沒有需要』的聲明,你不必再這樣,你有哥哥了。」
我被他講得昏昏的。不知所云的結束了這通電話。
我以為他第二天不會再打來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有點故意忙些別的事情,想假裝根本沒有在意這個怪人有沒有再打來。
但當我接起電話,聽到是自稱我哥哥的這個人,我還是很高興。我並不明白這個遊戲的意思,但遊戲總是令人高興的。
他問了我一些生活上的事。我把我討厭的人,我看不順眼的事,跟他說了一些。
他就跟我講些他遇到過的討厭的人或者事情,他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世界,很多事聽起來挺嚴重的,這樣跟他一來一往的聊一聊,比較明瞭了世界是怎麼回事,我發現我那些討厭別人的心情淡掉很多,好像那些事在將來的世界裡實在不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