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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我們班有一組戲在UCLA的醫院裡拍,我當麥克風操作員。我們正在走廊上打燈,誰也沒注意現場出現了一位坐輪椅的病人老太太,她躲在一大堆燈柱後面,看我們一遍又一遍地排練鏡頭位置。我漸漸注意到這位老太太,覺得有點面熟,想了半天,想起來正是寄信給我們全班的那位華裔劉老太。
我放下麥克風,上前跟老太太自我介紹,想不到她雖在美國生長,倒說一口很清楚的中國話。
“哎,我也知道寄信給你們,大概也不可能有回音的。”她說,“你們拍片都是認真拍的,哪裡有可能用我這樣一個從沒演過戲的老太太當主角。”
流向青春海(2)
我聽了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問候她身體狀況。
“唉……”她又嘆了口氣,“醫生說我下個月可能喉嚨就出不了聲音,我這一生說的話,就算說完啦。”
我想到她說,她大概只剩一個月還能說得出話。我盤算了一下,所謂讓她主演一部短片,無非就是我們這些學生出動攝影班,去拍一拍、錄錄音、剪一剪,工作大家分攤一下,又不用我們出錢,也並沒有要求拍多像樣的東西,更不必給教授批分數,不過就是幫這個老太太圓了一個她抱了一輩子的心愿,這麼方便的事,也不出手,說不過去吧?
我拉了莉莎跟麥鎖門,一起去UCLA醫院找這位劉老太,聊聊天。
我們找到劉老太的病房,她正望著一些發黃的舊照片出神,看見我們,她很興奮,拉我們坐在病床邊聊天,我們問劉老太最喜歡哪些女明星,她講了幾個名字,全是古老的史跡級人物了。只有莉莎在失戀時,會在深夜重播老片的時段,對著電視上這些天長地久的生離死別盡情掉淚,所以莉莎跟劉老太聊開了,兩個人興高采烈地講古,我跟麥鎖門晾在一旁,插不上話。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檔,我問劉老太:“我們如果真的拍一部你主演的片子,可是拍好以後,可能沒有機會放給很多人看,這樣也可以嗎?”
劉老太怔了一下,才說:“我完全沒想過要放給別人看……”
“那你幹嘛拍?用想像的就好啦。”麥鎖門說。
劉老太又怔住,這回怔得更久。莉莎狠狠瞪了麥鎖門一眼。
“對呀,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好傻啊。”劉老太的女兒,一位畫了大眼影的歐巴桑,這時候進了病房,聽見了,趕快附和一句。
這回,換我瞪歐巴桑一眼。不,說“瞪”太嚴重了,我是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長時間在病床邊服侍的家人,當然很辛苦,但有時也很霸道、很粗魯。
我在等著聽劉老太真正的心意。
“我少女的時候,看到電影裡談戀愛的女主角,就好希望走進電影去,也談一場那樣的戀愛,結果,人生……跟電影真不一樣,大概人生太長了,要顧的東西太多了,不像電影那麼短,什麼都可以不顧…”劉老太喘一口氣,繼續說,“現在,我……我快死了,我從來就沒當過主角,我一輩子都這麼……不重要。我想要試試看,當主角的滋味……”
流向青春海(3)
“哎呀!傻了,傻了,說什麼傻話。”劉老太的女兒跺跺腳,走開了。
“你想要演你自己的故事嗎?”我問。
“不,不要。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我才不要再演一次我的人生。”劉老太說。
“那麼,要拍什麼好呢?”我們三個人互看一眼,一起望向病床上的劉老太,劉老太奇異地微笑著,仿佛已經開始感受做主角那種被注視的快樂。
莉莎果然被劉老太的心情打動了,又去拜訪劉老太幾次,聊出了劉老太最喜歡、最嚮往、最愛回味的幾場戲,反正無非就是《魂斷藍橋》、《金玉盟》、《秋霜花落淚》這些噴淚老片子。
我們分頭從這些老電影當中,選出五場比較容易複製的愛情戲,一人負責拍一場,每場都大概只有五分鐘長度,我們決定分工湊起來拍個集錦片,讓劉老太一次演個過癮。
找搭配的男演員,倒遇到點困難。莉莎認為既然是華裔劉老太的幻想大集錦,就該找位東方老先生來搭配,但劉老太大大反對——
“當然要找西洋帥哥。當然要找像克拉克蓋博、加利古柏這樣的帥哥來一起演!”她到目前為止,顯然對這個環節最堅持。
我面談了十幾位中年帥哥,把他們的照片給劉老太挑選,劉老太選中一位長得很像老去的蒙哥馬利克利夫的,他把頭髮梳得油亮,依照劉老太喜歡的那幾位古董男明星的調調,有時貼上小鬍子,有時斜斜叼根煙,劉老太看在眼裡,歡喜得好像年輕了四五十歲。
每場“複製戲”都很短,真的開動起來,一下就拍好了,劉老太既不上鏡頭、也實在沒有演技可言,跟帥哥男演員演這些盪氣迴腸的愛情場面,拍起來當然很突兀。可是,當多貓君把他從頭到尾,從病房跟到片場,從一臉病容跟到濃妝艷抹的跟拍側錄畫面播給我們看時,我們都呆住了,死亡的陰影,似乎是最有味道的調味料,把整件事襯上了沉重又有景深的黑天鵝絨幕。一切的怪誕,似乎都理直氣壯了。又病又累的劉老太,在現場上妝、吃藥、瞌睡,可是又忍不住拼命要醒來大談她對這幾部老電影的喜愛。我們決定把所有這些真實片段,跟棚內拍的五場劉老太主演的愛情戲,交錯剪接在一起,剪成了一部三十分鐘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