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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再看,把蓮蓬順手簪上耳邊,拿了圓鏡浸在裝滿清水的水盆底,再把水盆搬到窗邊的陽光下頭好照臉。嬤嬤說,鏡子浸在水裡,可以看見平常看不到的事情。我到只是覺得這樣子照鏡子,自己會比平常更好看一些。我的黑髮,發上紅的蓮蓬,在水鏡裡面,像神國深海黑的海草與紅的海葵,微風一拂水面,都漾漾地飄動著,從鏡子裡徐徐舒展出來了。
水紋粼粼把太陽光射到我的眼裡,刺得我眯了眼,像生鱗的水族在海面下仰望著永不可及的天空,突然一張臉從鏡底浮出!我「啊」一聲往後坐倒,沒想到真驚動了神魂,急忙起身去摸我扔在床腳的底褲去退鬼,一抬眼,又看見窗前站了個人,是阿爹。我「啊」了一聲,這才悟過方才鏡里是阿爹的臉孔。
「阿爹————」我囁嚅一句。其實我對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見他的臉。
阿爹偶爾跟我說話時,我也不太盯著他看的。大多時候是看他袍服整齊、前呼後擁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時候,總是先想到那一身黑檀色的高冠巨袖,而高冠和黑須之間的臉,就影影幢幢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時棲在他臉上的陰惻惻斂翼埋首的鷲鳥,拍拍翅膀隨時都會飛去。
我喊了聲阿爹以後,他應也沒應我一聲,滿臉惶惑地,緩緩伸手去撥了撥水盆里的水,水面金燦燦的陽光潑喇喇驚動開來,映得阿爹的臉一痕陰一痕晴。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觸到了鏡,這才吐了口長氣,立刻又深吸一口氣,肩袖登時往外撐起三分。他撈出圓鏡,台頭看著我:
「那裡來得?」
「本來……本來就在我房裡的。」我以為他問的是鏡子。我的眼睛看著他袖口浸漬的水跡,正悄悄地、沿著他的袍服的紋路,一絡一絡地往他的肘扭動著攀游上去。
「在你房裡?……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麼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聽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見他兩眼盯著我耳邊,才知道他問的是這支蓮蓬簪子。
「噢,阿爹是問這個嗎?」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遞過去。他突然滿臉嫌惡,雖然人站在窗外,還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鏡子又落回水裡,攪得他臉上水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寕定一下,把臉色斂起來,這才沉著氣伸過手來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輕輕顫起來。我眯起眼再看一會兒,才看出來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顫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視了好一陣子,嘴裡不知喃喃說些什麼,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緊嵌在掌肉里,轟然轉身離去,肩側蹭上了老榕身子,震得樹葉子嘩啦啦雨一樣落下來。
那一天,我再沒有走出房過。我每隔一會兒,就從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緊閉的房門,看阿爹什麼時候出來,把那隻簪子怎麼樣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嬤嬤就快來叫我去吃飯了。這時阿爹的門倏地打開,和平常不一樣地、阿爹沒有戴冠,露出頂上的髻,黑袍敞著,趿了鞋跨出門來,一逕往前邊大門巨步疾行。我遲疑一下,趕忙兜了頂風帽,從後門繞出去看。繞過大灶口時,撞見嬤嬤正死命用她那口老牙對付一隻大得嚇人的肉鴨腿,嬤嬤一見到我,急得要藏鴨腿,卻被鴨肉啃住了牙,死扯不下來,嘴裡急得咿咿唔唔,我哪裡得空理她,趕向前門大街去,趕到街轉角時候,正瞥見阿爹手裡已抓了盞燈,往大樹頭那個方向去了。
大樹頭那一帶我從小玩熟了的,那上頭除了樹林子,什麼也沒有的,不知道阿爹要往哪裡去。
一路跟下去,人家漸漸稀少,是石板路已經變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時怕腳步生太響。阿爹頭也沒有回過,一腳高一腳低地認著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風掠得烈烈作聲,罩在裡頭的白衣時不時翻飛而起,仿佛有另一個人要從他身子裡轉出來的樣子。我兩眼索牢那盞暈得發青的燈,心底迷迷糊糊的,懷疑自己跟的,到底是不是阿爹。經過一片竹林子,風一逼,枯竹骨就痛到嘎嘎軋響,像沒修成人形和竹妖在受天地的酷刑,聽得我齒幫子一陣陣的發酸。
我這才奇怪起來,自己怎麼不怕?是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沒有別人知道地、與自己的父親有了關聯、走在同一條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腳步並不比我慢,似乎這一路上坡於他並不陌生,夜裡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緩慢下來,走到了一片林間的空地,停下。
阿爹喘著氣,沒有了風,黑袍靜靜垂下,抵在地面。像一截樹幹,平空生出一張人臉來。
我順著阿爹的眼光看過去————阿爹兩眼直瞪著不遠處那株粗腫得不可思議的巨樹,又喘了一會兒,才左一腳、右一腳,拔著腿邁過去。他手上抓著燈火,越逼近巨樹,巨樹身上巨瘤的陰影就越脹大,火光一晃動,每個樹瘤都懵懵動起來,仿佛幾十個胎兒的頭要掙出胎衣的模樣,整棵樹一下活了。
阿爹提起燈,用手去摸樹身,一壁往樹腰上橫摸過去,腳下也順勢移著。摸著摸著,忽然一整截手被被樹身吞了進去!我嚇得麼猛一跳,幾乎叫出聲來,卻見阿爹左手把燈湊了上去,我這才看出是個樹洞,緩了口氣,趕緊又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