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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傳記] 《阿嬰》作者:蔡康永【完結】
阿嬰
初版:中華民國七十九年十二月
阿嬰與蔡康永的對話
——只剩這條掌紋了嗎……愛情的……
——如果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臍帶都不算的話,是的。
——其它的掌紋……
——都斷了。在接住夢的飛盤時,被鑲邊的黃金割斷了。
——那麼……僅存的這愛情的掌紋……
——不會再生長的,只要你別去撫摸欲望溫暖的鬃和麟。
——這些……臍帶呢?如果……不在拉縴了。
——都剪斷吧,起碼可以引開生命的最後一批蚊蚋
——你是說從齷齪的淚水裡繁殖的……
——是啊,腐蝕了所有容器的,頂頂自私的液體了,把回憶的每一截屍都浮托在表面上……死海……
——呃……那麼……這段對話,也該結束了,你要不要在每一行標明一下說話的人……
——我?!不是應該由你來標明的?……不是你在寫我嗎?……
1
明天,又想去墳上看媽媽了。
每摺疊好一頁金紙,我就在紙心上蓋一記自己的印,朱紅色的、小小橢圓形的、細細的兩個字————-
阿嬰。
阿嬰是我的名字。我喜歡在冥紙上蓋個自己的名字,這樣媽媽收到了以後,可以很高興地分送給她一路上的相遇,很高興地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女兒折的。」
嬤嬤每次看見我蓋印在冥紙上,就嚇死了的啐口水,說要招惹孤魂野鬼的。我就親熱地拉著嬤嬤的衰老的手說:「我也不怕妳,怎麼會怕鬼?鬼也不過比妳老一兩歲罷了。」嬤嬤一聽就變臉,甩開我的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著小步小步跑開了,沒有發現我悄悄在她衣袋裡放了一張金紙。
嬤嬤這樣怕鬼,當然不肯去替我買金紙了。只有桑哥哥肯。
桑哥哥是阿爹的部下,整天跑動跑西地幫阿爹查案子。每次我折一朵十二瓣的金蓮花放在前院的池子裡,桑哥哥就知道我的金紙又用完了,就會替我跑去城外頭山腳下,那家小小破破的鹿胎宮買。他家的金紙最漂亮。
比金子還漂亮。
桑哥哥一定算準了阿爹不在的時候,把裹得方方的一刀金紙拿來給我,黑色的臉膛漲得紅紅的,勉強扯一扯嘴角算是笑過了,立刻邁步走開。
嬤嬤說,桑哥哥是賊骨頭養的野孩子,十歲大就跟了到處殺人放火。賊骨頭被阿爹抓到處死了,留下桑哥哥養在宮裡使喚。偏偏桑哥哥天生的身手好,一路升到了城裡的都頭,阿爹也不大踢打他了。
可是他總是不開心。
我常常在想——————
他一天會去看幾次前院的池子、找金色的蓮花?
他都把浸濕了的紙蓮花收到哪裡去了?
他是不是買好了幾百刀鹿胎宮的金紙、放在他房裡?
他,怎麼樣才會開心?
我又折到最後一張了。我用心地把這張金紙折作十二瓣的蓮花,再用心地在蓮花心上輕輕印住我的名字。十二葉尖尖的花瓣,輕輕兜住了小小的兩個紅字。
我,怎麼樣才會開心呢?
2
媽媽的墳沒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紅色的土,中間陷落一道淺溝,溝里高高低低長了草。
我一點都不想把草拔掉。死亡的懷裡擁著生命,沒有什麼不好。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媽媽的墳。媽媽的事情,阿爹不准任何人提起,也沒有人告訴我媽媽的墳在哪裡。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螞蟻搬運蟻牛,一隻接一隻,把肚子大大的蟻牛,從窗外老榕已經枯了的枝上,搬到抽新葉子的嫩枝上頭去。一線太陽光靜靜移過來,我忽然看見老榕腹上的大黑洞裡,亭亭長了一支蓮蓬。
一朶紅艷艷、許多眼的蓮蓬,在細塵輕揚的那道光里。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飛舞的輕塵,是從那朵蓮蓬的眼裡一口一口噴吐出來的。我伸出手去,拂開擋在洞前面的榕須,樹上的蟻線一陣亂,一隻蟻牛「咚」地掉下來,在我的手背上彈一記,掉下地去了。我這才回過神來,霎霎眼。
那枝蓮蓬還在。
我將那隻蓮蓬從樹洞裡取出來,觸手溫溫熱,是陽光的余暖。這是一朶幹了的蓮蓬,細細上了層瑩亮的朱漆,鑲嵌在一截白玉釵骨上。蓮蓬本身只有核桃大,我的手握起,可以藏在掌心裡看不見。
我用兩掌挾住釵身,搓動起來,越搓越快,蓮蓬頭的洞眼渾成了一片影子,看起來像一朶朱紅的花,一遍又一遍的綻放。我一徑搓轉著釵子玩,忽然,蓮蓬的紅光里,隱隱泛出一星碧綠來。我訝異地停了手。
一隻通體碧綠的極小極小的長蟲,暈頭轉向地從蓮蓬中心那個洞眼裡,蠕蠕探出身子來。
我「哈」地一笑,看著這條小綠蟲子游出了洞眼裡,在艷紅的宇宙間,不知所措。
小綠蟲楞住不動了好一會兒,我陡然不耐煩起來,拈過一枚針,輕輕把小蟲釘在蟻隊行經的榕樹枝上。蟻隊登時騷亂,七手八腳地探了一陣,發現是活物,更加亂起來,湧上前去拉扯。
陽光又從樹洞移到了樹枝上,銀針「嗡"一聲燦光四射,被針釘住的蟲子碧綠得更加耀眼、一時也不死,拼命掙動著,上前咬扯的螞蟻拖拉不動,急躁得呼朋引伴,漸漸合圍將綠蟲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