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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情挺好嗎?」我忍不住問出這樣笨的問題。昨天晚上,或者現在,兩者總有一者是做夢,不是真的。
「也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他聳聳肩,「就是這個樣子了。」
「你怎麼……你為什麼變成這樣了?」我不相信聳了聳的是他的肩膀。我瞪著他的身體,也不相信那青衲襖、皂壓腰底下遮住的,是我昨晚見到的身體。
「不這樣,還能怎樣呢?反正,怎麼樣都一樣的。」他的嘴一仍笑笑的,眼睛卻越來越黯。
「那你以前……為什麼都不和我說話?」
「以前嗎?以前以為話都可以放著,等我想好了要跟你說些什麼,要怎麼樣說出口,才跟你說話的。」
「所以,現在都想好啦!?」我也故意開心起來,心裡擔心著,知道不對了。他一定是決定了什麼。我努力輕鬆著,盼望我們可以不要談到那一步。
「不是我都想好了。」他問也不問地把我給的床帳挾在腋下。「是你要嫁了。」
「不是我要嫁,是阿爹要我嫁」
「不都一樣嗎。」他的眼睛始終不看我的眼。「所以啊,趁還說得到話的時候,隨便多說一些吧。過了明天,我又要去抓人去了。」他不笑了,對他是容易多了,像抽去眉間硬撐住的橫閂那樣、眉頭又倏地皺攏。
「你這一次不是抓到賊了麼?」
「抓了兩個不當事的小賊,這還是靠了鄰城的封武舉、帶了二十幾名伴當幫忙,才抓到的。」
「封武舉?」我有心把話題兜遠些,像他說的,隨便多說些吧。
「鄰城的武舉人封侵雲。」他詫異地看我一眼。說了這麼些話,他這會兒才頭一次看了我。「就是你要嫁的人哩,官長沒告訴妳?」他稱呼官長的,就是阿爹,我們這城的城主。
「沒有告訴我。連我要嫁的事,都是道人青肚子聽了你說,再告訴我的。」我忽然想到個問題。「你一向和青肚子說許多話,是不是?」我這才相信了他一直都能說話的,就只是不能同我說。
「青真人有意思得很。我一跟他說話,就忍不住要說許多。」
「結果城裡就只我這個要嫁的人不知道。」我踢一踢石子,踢出只大蟻來,我見了順腳就想踩,卻覺得虛懶,連踏都懶得踏了。想來阿爹就知道會有人告訴我的,他連親口對我說都懶得。「是不是我長得越來越像媽媽了,阿爹看見了不高興,要把我趕出去?」那隻大蟻兀自東走西走,自以為很機伶的樣子,不知道方才差點就被人踩爛了。
「你像妳媽媽麼?我倒不知道。我被官長帶進來的時候,妳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也不記得媽媽的樣子了,亂猜的。」
「官長不會不高興你的。」他安慰著。
我心裡一暖,去握他的手,他卻把手移開了,假裝去撣衣衫,做得倒也自然。他卻一點不知道我昨晚都拭過他的身上了。
「官長倘若厭憎妳,不會替你說給封武舉的。」他平平的說來,沒有什麼恨嫉的樣子。「那封侵雲人很漂亮,比我高了一個頭,又白。」
我聽了跟沒聽一樣。高與白跟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有啥相干!?又高又白的人難道還少了,廟殿裡的七爺就現放著一個。我沒好氣地胡思亂想,嘴上突然問————
「如果我要嫁你呢?」話出口,自己也嚇一跳。卻也不怎麼真嚇。
桑哥哥停了步子。沒動沒靜地,「唬」一聲翻個身,坐到樹幹上去了。
我抬頭看他,卻見他東張西望了兩眼,像在查看有沒有人走近。查看完了仍不下來,就坐在樹幹上和我說話。他以前在我面前動也很少動的,看來他是大大地不在乎了。
「我本來要殺了他的。」樹上的聲音說。
「殺誰?」我這下才真一嚇。
「封侵雲。」他開始摘葉子,一片一片擲在我頭上。這本該是好玩的事情吧?可是我們兩個一點也不開心。
「我們打聽到登亨艷————就是我們要抓的大賊。」他解釋一聲。「打聽到他在一處牛棚附近走動過。我們一伙人趕過去,自然是封侵雲和我兩個先趕到牛棚。依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登亨艷有多上黨羽,要等一伙人都到了再搜牛棚。我也聽人說那賊的厲害,但那時候蠻橫得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隱隱覺得最好是他跟我兩個就衝進牛棚,撞上賊,兩個都給殺了最好……」
桑哥哥就坐在我頭頂的樹幹上,兩天腿晃蕩著。我坐在樹底下,抬頭正望見他兩腿之間。我想起昨晚,他的蠻橫、他的弱,我都見過了。
「我理都不理他,就往牛棚里鑽。封侵雲倒不跟進來。」桑哥哥這時忘記要安慰我了,提起封侵雲三字,就儘是輕蔑嫉恨。我聽了到高興。
「我見他不進來,就喊了他一聲,跟他說棚里沒人,他這才進來,看見地上躺一隻剛剖的牛,臟腑流了一地,那牛沒死淨,忽然一掙,封侵雲駭一跳,猛地退兩步,直退到我身前。我只索把手裡的刀往前一遞,就結果他性命了。我刀柄一緊,就要下手,突然兩個小鬼從棚頂撲下來,一個攻他,一個攻我,攻我的一個看來才十四、五歲,使的解腕尖刀上還有血,是才殺翻了牛,就被我闖進來。我倒還想宰了兩個小鬼,再戳了封侵雲也成,就推到小賊頭上得了,可幾個腳快的伴當已經趕到,三兩下把兩個小賊擒下。我當時還只怨小賊壞事,眼下跟你說起,卻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天地可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