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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的神情很專注,手臂在洞裡游移著,看起來像在掏摸什麼。隔了一會兒,才把手臂抽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間握住了東西。又看他放下燈,左手虛搭在右手和樹洞之間的空氣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兩拳前後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樹拔河的樣子。可是阿爹手裡明明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阿爹卻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輪替拉扯著那根看不見的繩子,臉朝著樹洞,一步一步倒退著走。阿爹是發狂了。我的心一下提到了腦殼裡,「洞洞洞洞」地猛發漲,一記一記撞著頭頂皮。
阿爹這樣倒著走了十幾步,停下身,兩手合握,朝樹洞的方向比擬著,往左移了兩步,這才鬆開手,仿佛是放開了那股他想像出來的繩。我躲在林子裡,看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黃光微微一閃,緊跟著細細「嗡 」的一聲,覺得有隻小飛蟲闖進我嘴裡來。我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張著,慌得把嘴一閉一咽,竟把小飛蟲吞下肚去。我倆眼一瞪,忽然看見遠處的阿爹臉朝我跪了下來,我趕緊把嘴捂住,怕自己出聲,只見阿爹伸出兩手,輕輕撥著身前一垜微微拱起的紅土,嘴裡面喃喃自語。
我慢慢鬆開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漸漸定下來,注意著阿爹的動靜。這才領悟過來————剛剛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黃光,正是被我咽下肚去的蟲子,是只螢火蟲!我從來沒吞過螢火蟲,也不知道吞落肚後,自己會不會像屋裡桌上那盞大肚細頸的長明燈一般,從肚裡泛出光來。
我不敢動,用力斜了眼睛往腰上覷了覷,顯然螢火蟲的光沒有透出衣服來,只有清清的月光薄薄敷在我裙角上,抖一抖就會脫落似的。
我稍稍放了心,抬眼去看阿爹,正擔心螢火蟲會不會攪得我腹痛。突然肚裡巨蛙似地「咕「一聲響,我大吃一驚,登時就想轉身逃跑,可是阿爹只顧撥著那堆土,完全沒有理會我發出的聲音,或者是他身邊搖曳的越來越厲害的燈火。我勉強定住,耳里全是自己「洞洞洞洞」的心跳聲。我深呼吸幾下,心跳聲隱隱遠了去,我這才聽見阿爹在說話,語氣異常的溫柔。
「緬哥,緬哥,妳這一向,可都乖乖睡著嗎?蟲蟻沒有咬壞妳吧?我好久沒來看妳了,妳不生氣吧,緬哥?」阿爹的聲音這樣深情,我完全沒法相信,聽起來根本就是另一個人躲在他身體裡頭說話。
緬哥,是媽媽的名字。十四年以前,媽媽不見了以後,就再也沒聽過任何人提起這兩個字了。
難道,名叫緬哥的媽媽,被阿爹埋在這堆小小的土裡嗎?
阿爹扒撥泥土的速度快了起來,動作也越來越大,呼吸漸漸粗重,口中卻始終沒停下說話。
「其實,妳一定常常醒來的,對不對,緬哥?每個晚上我跟妳說話的時候,妳都會醒過來聽的,我知道的。當初我埋妳,讓妳站著,沒讓妳躺倒,就是要妳常常醒著,好聽得到我和妳說話……」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淺坑前,俯下身子,捧起一握細土,湊在口邊吻嗅:「我和每個女人睡覺的時候,嘴裡的話都是喊給妳聽的呀……「阿爹用力吸著掌中的土,嗆了一下,咳得兩聲,竟順勢嗚咽起來,把臉埋進了捧著土的雙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嗎?我也沒法相信我的耳朵————阿爹把媽媽站著埋進了土裡?站著?
一直這樣站了十幾年?那。腳不是很酸嗎?
我早就麻了的膝蓋里,卻不覺得酸,二十億股涼氣噝噝作響地湧上來,鑽進每一道血脈里去。
媽媽是阿爹親手埋的。
微微地,有霧猶疑著漫開來了,像是群樹在吐納。阿爹的身影,反而分外清晰。我越看,越覺得假,我照嬤嬤教的法子,狠狠咬了下嘴唇,果然覺得刺痛,用手沾一沾,咬出血來了。可是還是假,痛也痛得假,手指尖上沾的血也假,在月光底下藍汪汪地,假的紅。
阿爹的啜泣慢慢緩了下來。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一件事物,緊握在手中。我想他要刺心口自殺了。我忽然冷靜,頭腦很清楚地問自己:「阿爹如果死了,我難過不難過?」
阿爹雙手握住那根微映著月光的事物,對著土坑說:「我幫你把你的簪子帶來了……喏,你最喜歡的、這只用蓮蓬嵌的簪子。來,我來給妳簪上……讓我給妳簪在頭髮上……」
原來不是要自殺。我聽見自己的心理吁了一口氣,是放心,還是失望?
阿爹執了蓮蓬簪子去挑撥土坑,另一隻手幫著翻土,越挖越深:「妳所有的東西我都燒了,就只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這支簪子,妳活著的時候,我不准你妳戴,妳死了也不准我燒嚒?」簪子掘土根本不稱手,阿爹講話越來越吃力,氣喘加劇,咻咻地,一頭刨屍的獸。
我從來不知道媽媽怎麼死的。五歲那年,嬤嬤帶著我到一處地上全是鹽的村子裡去住了一陣,再回到城裡時,媽媽就不見了。我想我那時候一定大哭大鬧了很久,找不到媽媽,可是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後來就很習慣了,很習慣沒有媽媽地自己長大,變成很自然的事情。
也很習慣一個像阿爹這樣的父親。
不知是不是因為累得很了,大口喘了幾口,阿爹的說話突然變得暴烈————
「我給你買過多少翠玉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著這根丟在街上也沒人撿的破釵子!你要偷人,偷個象樣一點的人,偷了個窮鬼送出這等破爛東西來顯眼,你還趕不及地往頭上插,做婊子的都比你強,賣肉起碼賣出個價錢來!就有你這樣不開眼的蠢女人,教老子做了烏龜還得替別人餵飽你那個爛肚皮,餵飽你爛肚皮里養出來的小爛貨、小雜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