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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西坡回到工廠,頭戴安全帽、手持鐵棍的工人打開側門,把他放了進來。正面大鐵門莊嚴地緊閉著,自從股權風波發生後再沒打開過。廠區內戒備森嚴,簡直是座軍事堡壘。草包壘起一個個掩體,掩體後面挖了條齊腰深的戰壕。牆腳擺著一排汽油桶,這是他們的秘密武器,也是後來的禍根。高音喇叭不斷播放革命歌曲,通宵達旦。廠區制高點上,一面巨大的國旗高高飄揚。國旗旁設有瞭望樓,一名工人胸前挎著望遠鏡,站在樓頂向他敬禮。鄭西坡穿過院子,巡邏隊的工人也舉起手中的土槍鐵棍和他打招呼。他微微頷首,儼然軍事首長。

    然而,服裝生產並沒停歇,夜空下傳來隆隆機器聲。鄭西坡漫步走進位衣車間,就看見夜班工人照常在流水線旁辛勤操作。一件件西裝、夾克不斷滑過流水線。鄭西坡很滿意,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生產還在繼續,占廠的工人們沉著冷靜,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鄭西坡明白自己肩上責任重大。他和他手下的員工不想和誰對抗,只想保衛自己的工廠。對於大風服裝廠,員工都有特別親切的感覺,這裡是他們的家,他們是這裡的主人!這種感覺源於一次制度性變革,變革讓工人們成了股東,他們擁有了這家工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權,主人翁不再是一句空話,鄭西坡要領導主人們捍衛自己的合法權益。

   

    大風廠持股員工都感謝陳岩石。是陳岩石主持的改制,為他們爭取來了現在的股份。二十年前普遍強調效率,陳岩石特立獨行,強調公平。現在公平不再,他們莫名其妙地喪失了股份,而且連下崗安置費都沒拿到——山水集團說,股權轉讓時幾千萬的下崗安置費就付給蔡成功了,讓蔡成功做煤炭生意賠光了。蔡成功卻矢口否認。對於蔡成功和山水集團高小琴的幕後交易,工人們一概不承認,股權的任何變動,都須員工持股會同意。下崗安置費更不能少,這是國家政策規定的。這兩條不解決,工廠就不能拆遷,拆遷了他們將一無所有。

    鄭西坡走進董事長辦公室。蔡成功跑了,現在他是主人。他在沙發上躺下,蒙上一床被單,熄燈睡覺。已記不清有多少日子了,他都是這樣過夜的。矇矓入睡之前,他心中常常孕育起詩歌的韻律。如果青春還在,他會爬起來揮筆疾書,現在他只能把詩帶到夢境中去了。

    六

    仿佛有心靈感應,當侯亮平開始注意光明湖項目時,那個當事人——發小蔡成功竟主動找上門來了。回到北京第三天傍晚,天色已朦朧黑了,侯亮平下班走進小區大門,蔡成功就像寵物狗一般撲上前來——

    哎呀,老夥計,我可找到你了!這次來北京上訪,我是牽著狗架著鷹到處找你呀!猴子,你別趕我,我要向你舉報貪官了,真的!  

    說是舉報貪官,這位發小卻把侯亮平當貪官對付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和司機一起,每人扛著一個碩大的蛇皮包就進了侯亮平住的那棟住宅樓。侯亮平很警惕,追問扛的是啥?蔡成功說:一點土特產,咱老家的東西。在十七樓走下電梯時,正巧碰到反貪總局秦局長上電梯。身邊伴著兩大包可疑的土特產,侯亮平有些不自在。擦身而過時,他咧嘴笑笑,和秦局長打了個招呼,想裝作不認識蔡成功。可這奸商偏把刺目的土特產放到他家門前,冷不丁叫了聲“猴子”。這下子引起了秦局長的注意。秦局長掃了奸商一眼,隨口問了句:小侯,家裡來客人了?侯亮平只得硬著頭皮說:哦,老家人,來北京辦點事。

    進了家門,蛇皮包一打開,竟是兩箱茅台酒、一箱中華煙和一套深灰色西裝。侯亮平惱火透頂,當場發飆:我說蔡包子,咱老家啥時生產茅台酒和中華煙了?你他媽真有氣魄呀,給我成箱地送!咋的?想把我送到監獄去是吧?大老遠跑來害我?咱們沒啥大仇吧?

    蔡成功一手抹著頭上的熱汗,一手撩開衣襟扇著風,極力掩飾自己的窘迫:哎,哎,猴子,哦,不,侯處長,你……你看你這……這話說的!咱倆誰跟誰?發小啊,這最純真的小學時代的朋友啊……  

    侯亮平拒絕傾聽: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們局長!

    就是那個反貪污賄賂局?

    你以為呢?

    我以為——我以為是貪污賄賂局呢!

    所以,你就公然來行賄了,是吧?行,你有膽量,有氣魄!

    蔡成功直搖頭,似乎也很無奈:啥膽量?這不就是我們生意人的生存常態嘛!我們私底下常說,婊子、票子、房子,我們總有一子能說服你!哦,猴子,不包括西裝菸酒啊,這些小來兮沒啥說服力!

    那我也和你說吧,偷稅、漏稅加行賄,政府總有一個筐能把你裝進去!蔡包子,你就造吧,好好造吧!哪天造進去了,別指望我去撈你!說罷,侯亮平板起面孔,指著禮品:快把東西搬走,麻利的!

    蔡成功仍不死心,拉開門,伸出一顆大頭向外面看了看:哎,猴子,你們局長早走了,再說他又不知道我蛇皮包里裝的是啥……

    侯亮平不再和蔡成功囉唆,自己動手,先把一箱煙抱出門,接著又要去扛酒。蔡成功這才明白行賄慘遭失敗,只好拉住侯亮平,讓司機動手,把菸酒扛下了樓,自己在侯亮平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老友相見的興奮煙消雲散,蔡成功堆起一臉愁苦。他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廠子沒了,股權丟了,他連死的心都有。侯亮平說:不至於吧,不就是個拆遷嗎?你一個服裝廠擺在光明湖邊也不合適啊!蔡成功拍著大腿叫苦:哎呀,我的猴哥,你咋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啊?不是拆遷的事,是山水集團侵吞我們大風廠的資產,他們巧取豪奪啊!

    蔡成功鼻子旁邊長著一個痦子,緊張時鼻翼翕動,那痦子就一跳一跳的。侯亮平從小就熟悉這副尊容,一年級起兩人就在一塊兒廝混,他是優等生,蔡成功是劣等生,卻奇怪地成為好朋友。主要是蔡成功像狗皮膏藥一樣老黏著他,抄他作業,沾他點威信,好在同學們中間抬得起頭來。小學期間頑劣無比的蔡成功只聽侯亮平的話,這也使少年侯亮平的虛榮心得到很大滿足。長大後蔡成功經商,侯亮平從政,兩人雖沒有多少來往,發小的感情還是挺深的。侯亮平這才問:你挺精明的一個人,咋就弄丟了大風廠的股權呢?貪官,我被貪官害了!蔡成功斬釘截鐵地說。據蔡成功敘述,他真冤,比竇娥還冤……

    蔡成功告訴侯亮平,他借了山水集團五千萬過橋資金——就是借錢還銀行到期貸款,等銀行批了新一期貸款再把錢還上。這也算是中國特色吧,商界普遍採用過橋方式解決新舊貸款的銜接問題。沒想到這次出事了,銀行新的貸款沒批下來,他的過橋錢就沒法還了。因為借錢時股權做了質押,法院走了個簡單程序就做出了判決,他大風廠的股權就歸了山水集團。按蔡成功的說法,從質押到斷貸——不貸款給他,人家早把套設好了,就等他往裡鑽呢!這裡面肯定有貪官權勢之手在操作,否則像他這種老江湖怎麼可能稀里糊塗輸得那麼慘呢?

    侯亮平耐心聽著,大風廠股權之爭在他腦海里勾畫出了一個大致輪廓:這就是一場司空見慣的經濟糾紛嘛,人家銀行為啥一定要貸款給你?你股權既然做了質押,還不上錢肯定得讓人家拿走。難怪陳岩石向兒子陳海報案陳海不接呢!就當事人自述來看,哪有啥貪官?發小虛張聲勢,以為他這個反貪總局的偵查處處長能亂來呢,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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