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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去北京參加經濟工作會議,她忍不住按肖兵兩年前留下的名片給肖兵打了個電話,然而,時過境遷,電話變成了空號.她沒辦法了,又打電話找二表哥,終於討到了肖兵的新電話.和肖兵在電話里約了三四次,才如願在北京飯店貴賓樓完成了一次政治宴請.在這次宴請中,她變成了兩年前的二表哥,鏡州經濟大市市長的矜持和尊嚴全沒了,只管賠笑,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就是在那次宴請之後,她開始了和肖兵的實質性接觸,說出了自己心頭的渴望.肖兵因為她二表哥的關係,沒有懷疑她的誠意,理所當然地把她納入了自己的操作項目之中,明確告訴她:找個企業捐個一千萬,五百萬為她搞進步項目,五百萬捐給老區人民.於是,便有了後來肖兵一行的兩次鏡州之行和金啟明金字塔集團對老區基金會的一千萬捐款.
不可原諒的致命錯誤就這樣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運之中的克星,一下子剋死了她.
八小時前,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辦公室已做了嚴正回答,領導人根本沒有這個兒子,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詐騙事件,領導人辦公室要求鏡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嚴格審查,並將審查情況和結果及時報來.她當時還不相信,說是看到過肖兵出示的和領導人的合影.領導人辦公室的同志說,這種事過去就發生過,那是電腦合成製造出來的假照片,你們的技術部門完全可以鑑定出來.
嗣後的八小時是陰森而漫長的,趙芬芳覺得,暗夜中的時間在無形之中已變成了一部殘酷的絞肉機,把她生存的希望一點點絞沒了:金啟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開始金蟬脫殼了;齊全盛、劉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長帶人飛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預料之中;二表哥那裡也出了事,打電話找二表哥試探虛實時,接電話的卻是二表嫂,二表嫂在電話里小心翼翼地說,昨天下午紀委書記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談話,直到今天都沒回來.再打電話給齊全盛、劉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會到哪裡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匯報.也許李副局長從北京回來了,已經把肖兵的老窩掏了.再打電話找吉向東時,吉向東也沒了蹤影.
趙芬芳心裡涼透了,分明感到滅頂之災正在房內電子鐘可怕的"滴答"聲中悄悄來臨.
就是在這樣的揪心奪魄之夜,丈夫錢初成仍是徹夜不歸,而且連個電話都不來,她身邊連個商量傾訴的對象都沒有!打手機錢初成的電話關機,打呼機錢初成不回機.這個臭男人肯定又鑽進了那個小婊子的被窩,像往常一樣故意躲她!
她已走上了萬劫不復的絕路,這個臭男人竟還在另一個女人懷裡尋歡作樂,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絕望了,也對生活完全絕望了.
黎明前的最後一刻,趙芬芳什麼都不想了,滿眼含淚給遠在美國的兒子勇勇打了個電話.
勇勇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真是什麼種結什麼果,有什麼樣的老子便有什麼樣的兒子,二十多歲的大人了,卻還是這麼不懂事,沒問問媽媽突然打電話來有什麼大事?開口又是他的汽車,要她儘快想法匯八千美元過去,說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車,在國內價值幾十萬.
趙芬芳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氣憤地罵了起來:"……錢勇,你還是不是個東西啊?啊?除了問我要錢,就不能說點別的嗎?你知道不知道,媽這一夜是怎麼過來的?媽在想些什麼?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們誰管過我的死活?!"
錢勇被罵呆了,過了好半天才賠著小心問:"媽,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干架了?"
趙芬芳先還壓抑著嗚咽,後來便對著電話哭出了聲,越哭越凶.
錢勇害怕了:"媽,你別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這樣湊合也……也沒意思……"
趙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著說:"勇勇,不要再說你爸了,還是說說你吧!
你這陣子還好嗎?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還有你那個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過一輩子嗎?"
錢勇在電話里說了起來,足足說了有十幾分鐘,主要話題全在自己那位台灣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對打工問題絕口不談,且又婉轉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車.
趙芬芳嘆息著說:"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這台跑車你可以買,買了也可以送給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給你的錢,你必須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館端盤子洗碗.要記住,你是大人了,已經獨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媽了;你爸靠不住,媽也不能……不能養你一輩子啊."
錢勇可憐巴巴地問:"媽,這麼說,你……你不會再給我寄錢了?是不是?"趙芬芳流著淚道:"不,不,勇勇,媽還會最後給你一筆錢,是媽的全部積蓄,一共五十四萬美元,媽已經在去年去美國考察時悄悄存到了休斯頓花旗銀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碼我會讓你姥姥日後告訴你.不過,這筆錢不是給你尋歡作樂的,是留給你將來創業的!你一定要記住:不拿到綠卡絕不要回國,如果有機會獲得美國國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國內的政治宣傳,包括媽媽過去和你說過的一些話.勇勇,這意思你能聽明白嗎?"錢勇沒聽明白:"媽,你今天怎麼了?咋淨說這些話?過去你不是說過嗎?
最好的發展機遇在中國,在大陸.你還說國內正從全世界招攬人才,海外歸國的人才從政的機遇很好……"
趙芬芳厲聲打斷了錢勇的話頭:"只要這個政權一天不垮台,你就一天不要回來,更不許從政!中國政治是部殘忍的絞肉機,我不願看著你被絞成一團肉醬,這話你一定要記住!"
錢勇不敢多問了,信口扯了些別的,還扯到了好來塢的一部新電影上,最後的話題又轉到了錢:"……媽,那五十四萬美元我什麼時候才能拿到啊?你不知道,現在學生辦公司的事多著呢,如果這五十四萬美元現在給我,我就不要打工了,可以考慮馬上成立一家公司……"
趙芬芳再也聽不下去了,默默放下了電話.
——對兒子的期望也成了泡影,趙芬芳開始懷疑自己這一生不遺餘力的奮鬥到底值不值?為政治奮鬥,眼看要當上市委書記了,卻又無可奈何地栽進了致命的政治深淵;為兒子奮鬥,卻培養了這麼一個只會花錢的紈絝子弟.僅收受外商五十四萬美元這一件事,就足以判她的死刑了,她冒了這麼大的風險,換來的除了傷心失望,還是傷心失望,天理不公啊……然而,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個白痴,這五十四萬美元也足夠他活過未來的餘生了,作為一個舐犢的母親,她盡心了,盡職了,到九泉之下也無愧無悔了.
漫長的不眠之夜終於過去了,心如止水的趙芬芳喝了杯牛奶,洗了洗臉,對著鏡子細心打理一番之後,夾著公文包照常出門,上了來接自己上班的專車.惟一的不同是,這日上車前,趙芬芳衝著自己已住了近十年的市級小樓格外留意地多看了幾眼.趙芬芳自殺之後,給趙芬芳開車的司機回憶說,當時他就注意到,看小樓的那一瞬間,趙芬芳的眼神中充滿眷戀.
趙芬芳生命的最後一天並不肅靜,市物資集團幾十名離退休老同志堵在市政府大門口,斗膽攔住了她的專車,要向她"匯報工作".趙芬芳沒聽幾句便明白了事情原委:這幫老同志原是市物資局機關幹部,屬事業編制,物資局改制為企業集團後,他們的退休工資發放突然成了問題,企業集團往外推,勞動保護部門不願接,扯皮已經扯了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