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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我把這個夢寫出來,我的黑夜從此也有了皈依了。

    1999年6月15日二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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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自己問

    史鐵生

    一人為什麼要寫作?

    最簡要的回答就是:為了不至於自殺。為什麼要種田呢?為什麼要做工吃飯呢?為了不至於餓死凍死。好了,寫作就是為了不至於自殺。人之為人在於多一個毛病,除了活著還得知道究竟活的什麼勁兒。種田做工吃飯乃是為活著提供物質保證,沒有了就餓死凍死;寫作便是要為活著找到可靠的理由,終於擾不到就難免自殺或還不如自殺。

    區分人與動物的界線有很多條,但因其繁複看似越來越不甚鮮明了,譬如“思維和語言”,有些科學家說“人類可能不是唯一能思維和說話的動物”,另一些科學家則堅持認為那是人類所獨有的。若以我這非學者的通俗眼光看,倒是有三條非常明顯又簡便的區分線擺在這兒:會不會自殺(是會不會,不是有沒有)。這天地間會自殺的只有人類。除了活著還要問其理由的只有人類。豐衣足食且身體健康忽一日發現沒有了這樣繼續下去的理由從而想出跳樓臥軌吃大量安眠藥等等千條妙計的只有人類。最後,會寫作的只有人類。  

    鯨的集體上岸“自殺”呢?我看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殺、我猜這準是相當於醉後的墜入茅坑之類,真正的自殺是明確地找死,我看鯨不是。倘若有一天科學家們證明鯨是真正的自殺,那麼我建議趕緊下海去買它們的書,我認為會自殺的類都是會寫作的類。

    去除種種表面上的原因看,寫作就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物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靜的精神過程:如果求生是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麼人比其它生物已然又多了一種本能了,那就雖不單要活還要活得明白。若不能明白則還不如不活那就乾脆死了吧。所以人會自殺,所以人要寫作,所以人是為了不致自殺而寫作。這道理真簡單,簡單到容易被忘記。

    二歷史上自殺了的大作家很多,是怎麼回事?是自殺意識導致寫作行為呢還是相反?

    先說後面一個問題。至少文化革命提供了一個證明:在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固然仍有自殺的事情發生,但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自殺的事情就更多。

    可是,文革中多數的自殺者並不是因為不允許其寫作呀?而被剝奪了寫作權利的人倒是多數都沒有自殺呀?我想必是這樣的:寫作行為不一定非用紙筆不可,人可以在肚子裡為生存找到理由。不能這樣乾的人不用誰來剝奪他他也不會寫作,以往從別人那兒抄來的理由又忽失去,  

    自己又無能再找來一個別樣的理由、他不自殺還幹什麼?被奪了紙筆卻會寫作的人則不同了,他在肚子裡寫可怎麼剝奪?以往的理由盡可作灰飛煙滅但他漸漸看出了新的理由,相信了還不到去死的時候。譬如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他想我沒幹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打我一頓又怎麼樣人活的是一個誠實!--這便是寫作,他找到的理由是誠實,且不管這理由後來夠不夠用。一個老幹部想,烏雲遮不住太陽事情早晚會弄清楚的到頭來看誰是忠臣誰是好佞吧--這是他的作品。志士從中看見了人類進步的艱難,不走過法西斯胡同就到不了民主大街和自由廣場,不如活著戰鬥。哲人則發現了西緒福斯式的徒勞,又發現這便是存在,又發現人的意義只可在這存在中獲取,人的歡樂唯在這徒勞中體現。先不論誰的理由更高明,只說人為靈魂的安寧尋找種種理由的過程即是寫作行為,不非用紙筆不可。

    既如此,又何以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里自殺事情會更多呢?原因似有三:一是思想專制就像傳染性痴呆病,能使很多很多的人變得不會自由寫作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自由寫作,他們認定生存的理由只有專制者給找來的那一個,倘不合適,則該死的是自己而絕不可能是那理由,二是,它又像自身免疫性疾病,自由的靈魂要抵抗專制,結果憤怒的抗體反殺了自己:或是明確地以死來抗議,或是不明確地讓生命本能的憤而自殺來抗議。第三,它又像是不孕症和近親交配造成的退化,先令少數先進分子的思想不能傳播不能生育,然後慫恿劣種遺傳。  

    值得放心的是,人類數十萬年進化來的成果不會毀於一旦,專制可以造成一時的愚鈍與困惑,但只要會自殺的光榮猶在就不致退回成猴子去,有聲的無聲的以死抗議一多,便等於在呼喚自由便註定導致重新尋找生的理由。自由寫作躲在很多個被窩裡開始然後湧上廣場,迎來一個全新的創造。這創造必定五花八門,將遺老遺少大驚得失色。

    順便想到一種會用紙筆卻從不會自由寫作的人,他們除了會發現大好形勢外就再發現不了別的。他們不會自殺,他們的不會自殺不是因為找到了理由,而是不需要理由,隨便給他個什麼理由他也可以唱,就像鸚鵡。

    再說前面的問題——為什麼很多大作家自殺了?換一種情況看看:你自由地為生存尋找理由,社會也給你這自由,怎麼樣呢?結果你仍然可能找不到。這時候,困難已不源於社會問題了,而是出自人本的問題的艱深。譬如死亡與殘病,譬如愛情和人與人的不能徹底溝通,譬如對自由的渴望和人的能力的局限,譬如:地球終要毀滅那麼人的百般奮鬥究竟意義何在?無窮無盡地解決著矛盾又無窮無盡地產生著矛盾,這樣的生活是否過於荒誕?假如一個極樂世界一個共產主義社會真能呈現,那時就沒有痛苦了嗎?沒有痛苦豈不等於沒有矛盾豈不是扯謊?現代人高考落第的痛苦和原始人得不到一顆漿果的痛苦,你能說誰輕誰重?痛苦若為永恆,那麼請問我們招誰惹准了一定要來受此待遇?人活著是為了歡樂不是為了受罪,不是嗎?如是等等,大約就是那些自殺了的大作家們曾經面對的問題,他們沒找到這種困境中活下去的理由,或者他們相信根本就沒有理由如此荒唐地活下去。他們自殺了,無疑是件悲哀的事(也許他們應該再堅持一下)。可也是件令人鼓舞的事——首先,人的特徵在他們身上這樣強烈這樣顯著,他們是這樣勇猛地在人與動物之間立了一座醒目的界碑。其次,問題只要提出(有時候單是問題的提出就要付死的代價,就像很多疾病是要靠死來發現的),遲早就會有答案,他們用不甘忍受的血為異化之途上的人類指點迷律,至少是發出警號。假如麥哲倫葬身海底,那也不是羞恥的事,誰會輕蔑牛頓的不懂相對論呢?為人類精神尋找新大陸的人,如果因為孤軍奮戰而死那也是光榮。他們面對的敵人太強大了,不是用一顆原子彈可以結束的戰爭:他們面對的問題大嚴峻太艱深了,時至今日人類甚至仍然惶惑其中:所幸有這些不怕死的思考者,不怕被殺,也不怕被苦苦的追尋折磨死,甚至不怕被麻木的同類誣為怪人或瘋子。我時常覺得他們是真正的天使,蒼天憐恤我們才派他們來,他們(像魯迅那樣)愛極了也恨透了,別的辦法沒有便灑一天一地自己的鮮血,用純真的眼睛問每一個人:你們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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