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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就是欲望呵,MS!"我緊緊抓住他,仿佛要搖醒他似地喊,"這不就是欲望嗎,MS?你可真是騎著驢找驢。"
“但這是一個悖論。”MS悽苦地一笑,"欲望著欲望,恰恰是因為沒有欲望。"
“但是你也可以這樣想,欲望著欲望,恰恰也就有了欲望。”
這一回輪到MS緊緊地抓住我了:"是嗎?告訴我,我們怎麼辦?"
我迷惑地搖搖頭。
MS卻像似有了一點希望:"現在你來了,死國終於吹來了一點新奇的風。你溫熱的身體還保留著欲望,你要保護好它,切莫被圓滿所誘惑,切莫也掉進這恆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為然,神恩實際上是最富誘惑的呀,還有什麼比無苦無憂全知全能更具誘惑的嗎?"
遠處,湖岸上的戲劇已近尾聲。死靈們相繼停止了動作,既無疲憊也無欣喜,唯一臉徒勞無功的沮喪,就像一個乏味的笑話講完了,或者一個淺薄的幽默剛一開始就露了底。糙地上,樹林邊,他們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麼。
MS說:"有時候,我們甚至渴望罪惡,盼望魔鬼重新降臨死國,興風作浪,搗毀這膩煩的平靜,把圓滿打開一個缺口,讓欲望回來。讓神秘和未知回來,讓每個死靈心中的秘密都回來吧,讓時空的阻礙、讓靈與靈之間的隔膜統統回來!"
無邊的黑暗中響徹MS的哀告,風一樣散布開去,又風一樣被湮滅掉。
“也許,MS,我就是魔鬼遣來死國的使者。"
MS半晌不語,似有所思。
我望著湖岸上的死靈,心旌搖動。女死靈們個個妖艷,我不信她們會不善風情。
可MS嘆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滿足會把你的欲望磨光。"
“怎麼會呢?”我雄心勃勃,躍躍欲試,“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閃終於下了決心:"那麼就拜託了。願你的慾火能夠燃遍死國,那樣的話,所有的死靈都會銘你的英名。"
我有點臨危受命的感覺,甚至是慷慨赴義的凜然。但是說真的,我可沒有那麼純潔。
隨後在湖岸上發生的事令人難於啟齒。其實不說也罷,光明中的人們不說也懂——“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可是黑暗中的死靈呵,唉唉,完全兩回事,跟他們說什麼也沒用,他們壓根就不懂。你怎麼教。他們也還是笨手笨腳毫無靈感。話說回來,那樣的事能教嗎?那不是一門技術呵。他們倒都謙虛好學,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你要他們怎麼幹他們就怎麼幹,一絲不苟。他們一邊抬眼看著你,一邊在身下模仿著干他們自己的事,老天爺呀這是怎麼了,豬都不至於這麼笨!植物都不至於這麼笨!不錯不錯,他們確實聰明,教什麼會什麼,但一律都像盜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們那兒立刻變為成規,我的放浪不羈在他們那兒立刻被處理成程序。
我沖他們喊:“你們他媽的就不能有點兒自己的想法?”
他們齊聲問:“我們他媽的應該有點什麼想法呀?”
“我怎麼知道你們想什麼?這不是鑽井採油,用不著狗日的萬眾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麼呢?”
一群傻帽,連語氣都在模仿我。
我說:“我想什麼關你們屁事!這事要靠你們自己的想像。”
他們又一齊問:“想像?想像是什麼呀?”
“是一群豬,要麼就是一堆木頭!”我氣急了。
他們可倒乖:“到底是豬,還是木頭呢?”
完了完了,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場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盪盡。我停下來,坐在糙地中央氣喘如牛,滿心沮喪。
MS在遠處緊張地望著我,我想起了他的重託。
“各位,”我說,“請不要把這事當兒戲,這可是關係到死國的未來,關係到死靈們的前途,關係到你們能不能走出無邊的寂寞。”
我這話音一落,死靈們紛紛飄攏過來,滿天滿地的嚴肅,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滯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萬千信徒走向神壇,懷著敬畏聆聽聖言。
說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動了,我想說不定我就是死國的救世主吧?我不應該再有什麼保留,解救死國的重任已經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夠了氣,擇去沾在身上的樹枝和糙葉重新抖擻一下精神說:“你們問我在想什麼是嗎?好吧,我就告訴你們。很簡單,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時刻違反常規,和我的愛人一起,蔑視一切塵世的規矩,踐踏所有虛偽的禮節。我要讓我的愛人真正地看見我,看見我的心愿,我的夢想,我的軟弱和我的狂放,看見我肉體深處的心魂,我們要互相真正地相見,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們藉助身體的放浪互相訴說,傾聽,靠那嶄新語言領我們走入禁地,走入無限的可能,打爛眾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籠,粉碎流言蜚語豎立的堅壁,在無遮無攔的天地間團聚。在自然里,在曠野上,在風雨中,做我們愛的祭祀,實現悠久的夢想。你們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難的祭祀,感謝它,感謝苦難給我們的機會,領受愛的恩典。苦難不是別的,苦難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們生來就是殘缺,我們相互隔離、防備、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擊,但是現在,在神的聖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夢想中,我們隨心所欲地表達我們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飄離了,MS和所有的死靈立刻都無影無蹤。慢慢地,我又看見一絲光亮,聽見金屬器械輕輕碰撞的聲音,還有呼喊和風聲……這一次我不再驚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個方向掙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間。
但是,我想回去嗎?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心裡有點明白,心裡仿佛盪開一股暖流,親切和熱情,像遠行遊子的思鄉那樣,思念光明。
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MS來到了我身邊,來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麼來了?”
MS忿忿地嚷著:"你對他們說的可都是些什麼呀先生!什麼苦難呀、夢想呀、殘缺呀……死國沒有這些玩意兒,沒有一個死靈能聽懂你的話!別忘了這兒是死國,恰恰是圓滿,是至善至美把死國拖進了無邊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斷他說,"可是你聽懂了呀!"
“我?”
“你聽懂了,所以你來到了這兒。不是嗎?”
MS一下子呆住了,楞楞地盯著我。
我說:“你看呀,你看見了什麼?光明,那邊,對,你已經接近了光明!”
遠處的光亮越來越大,風聲越來越響,光明正沖淡著黑暗,風聲攪亂著寂靜。MS呆呆地望著光明膨脹的方向。他的肉體也正從黑暗中中脫穎而出--似乎由抽象凝為具體,從無限畫出邊緣。他不再飄動,穩穩地站立。他的樣子仿佛有些冷,有些驚訝,有些迷茫,但又似擺脫了渾濁之後的清朗、興奮、生氣勃勃,讓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果然,就有一片無花果葉子飛來,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醜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