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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他們的死就是這樣的。雖然我們希望他們再堅持一下不要急著去死。但我們沒法希望人類在進步的途中不付死的代價。

    在這種時候,也可以說是寫作行為導致了自殺意識的。其實這就像陰陽兩極使萬物運動起來一樣,人在不滿與追尋的磁場中不得停息,從猿走來,向更人的境界走去。“反動”一詞甚妙,誰不允許人們追尋進而不允許人們不滿,誰自是反動派。

    這兒沒有提倡自殺的意思,我想這一點是清楚的。長壽的托爾斯泰比自殺了的馬雅可夫斯基更偉大,至於那些因一點平庸的私慾不得滿足便去自殺的人,雖有別於動物但卻是不如了動物,大家都這樣幹起來,人類不僅無望進步,反有滅種的前途;

    三有人說寫作是為了好玩

    大概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他活的比較順遂,以寫作為一項遊戲,以便生活豐富多彩更值得一過。這沒什麼不好,凡可使人快樂的事都是好事,都應該。問題在於,要是實際生活已經夠好玩了,他幹嘛還要用寫作來補充呢?他的寫作若僅僅描摹已經夠好玩了的實際生活,他又能從寫作中得到什麼額外的好玩呢?顯而易見,他也是有著某類夢想要靠寫作來實現,也是在為生存尋找更為精彩的理由。視此尋找為好玩,實在比把它當成負擔來得深刻(後面會說到這件事)。那麼,這還是為了不致自殺而寫作嗎?只要想想假如取消他這遊戲權利會怎麼樣,就知道了。對於渴望好玩的人來說,單調無聊的日子也是兇器。更何況,人自打意識到了“好玩”,就算中了魔了,“好玩”的等級步步高升哪有個止境?所以不能不想想究竟怎樣最好玩,也不能不想想到底玩的什麼勁兒,倘若終於不知道呢?那可就不是玩的了。只有意識不到“好玩”的種類,才能永遠玩得順遂,譬如一隻被嬌慣的狗,一隻馬戲團里的猴子,所以人在軟弱時會羨慕它們,不必爭辯說誰就是這星球上最燦爛的花朵,但人不是狗乃為基本事實,上帝頂多對此表示歉意,事實卻要由無辜的我們承當。看人類如何能從這天定的困境之中找到歡樂的保障吧。  

    另一種情況是:他為生存尋找理由卻終於看到了智力的絕境——你不可能把矛盾認識完,因而你無從根除災難和痛苦;而且他豁達了又豁達還是忘不了一件事——人是要死的,對於必死的人(以及必歸毀滅的這個宇宙)來說,一切目的都是空的。他又生氣又害怕。他要是連氣帶嚇就這麼死了,就無話好說,那未必不是一個有效的歸宿。他沒死他就只好鎮靜下來。向不可能挑戰算得傻瓜行為,他不想當傻瓜,在沮喪中等死也算得傻瓜行為,他覺得當傻瓜並不好玩,他試著振作起來,從重視目的轉而重視了過程,唯有過程才是實在,他想何苦不在這必死的路上縱舞歡歌呢?這麼一想憂恐頓消,便把超越連續的痛苦看成跨欄比賽,便把不斷地解決矛盾當作不盡的遊戲。無論你幹什麼,認其為樂不比嘆其為苦更好嗎?現在他不再驚慌,他懂得了上帝的好意:假如沒有距離人可怎麼走哇?(還不都跟史鐵生一樣成了癱子?但心路也有距離,方才提到的這位先生才有了越獄出監的機會。而且!人生主要是心路的歷程。)他便把上帝賜予的高山和深淵都接過來,“乘物以游心”,玩它一路,玩得心醉神迷下絆不羈創造不止靈感紛呈。這便是尼采說的酒神精神吧?他認為人生只有求助於審美而獲得意義。看來尼采也通禪機,禪說人是“生而為藝術家”的,“是生活的創造性的藝術家”。當人類舉著火把,在這星球上縱情歌舞玩耍,前仆後繼,並且鎮靜地想到這是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時,就正如尼采所說的,他們既是藝術的創造者和鑑賞者,本身又是藝術品。他們對無邊無際的路途既敬且畏,對自己的弱小和不屈又悲又喜(就如《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他們在威嚴的天幕上看見了自己泰然的舞姿,因而受了感動受了點化,在一株小糙一顆沙礫上也聽見美的呼喚,在悲傷與痛苦中也看出美的靈光,他們找到了生存的理由,像加纓的西緒福斯那樣有了靠得住的歡樂,這歡樂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對自我完善的自賞。他們不像我這麼誇誇其談,只是極其簡單他說道:呵,這是多麼呼玩。  

    那麼死呢?死我不知道,我沒死過。我不知道它好玩不好玩。我準備最後去玩它,好在它跑不了。我只知道,假如沒有死的催促和提示,我們準會疲疲塌塌地活得沒了興致沒了胃口,生活會像七個永遠唱下去的樣板戲那樣讓人失卻了新奇感。上帝是一個聰明的幼兒園阿姨,讓一代一代的孩子們玩同一個遊戲,絕不讓同一個孩子把這遊戲永遠玩下去,她懂得藝術的魅力在於新奇感。謝謝她為我們想得周到。這個遊戲取名“人生”,當你老了疲憊了吃東西不香了娶媳婦也不激動了,你就去忘川走上一遭,重新變成一個對世界充滿了新奇感的孩子,與上帝合作重演這悲壯的戲劇。我們完全可以視另一些人的出世為我們的再生。得承認,我們不知道死是什麼(死人不告訴我們,活人都是瞎說),正因如此我們明智地重視了生之過程,玩著,及時地玩好它。便是為了什麼壯麗的理想而被釘上十字架,也是你樂意的,你實現了生命的驕做和壯美,你玩好了,甭讓別人報答。

    這是我對“好玩”的理解。

    四不想當大師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嗎

    我一會兒覺得這話有理,一會兒又覺得這是胡說。

    “一個人,寫小說,無所謂寫什麼只要能發表他就寫,只要寫到能發表的程度他就開心極了。他寫了一篇四萬字的小說,編輯說您要是砍下一萬五去咱們就發,他竟然豁達到把砍的權利也交給編輯,他說您看著砍吧編輯,就是砍去兩萬五也可以。然後他呢,他已摸清了發表的程度是什麼程度,便輕車熟路己然又複製出若干篇可供編輯去砍的小說了。——這時候,也僅僅在這種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有道理的。

    其餘的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胡說。它是“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的套用,套用無罪,但元帥和詩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就像政治和藝術)。元帥面對的是人際的戰爭,他依仗超群的智力,還要有“一代天驕”式的自信甚至狂妄,他的目的很單純——壓倒一切膽敢與他為敵的人,因此元帥的天才在於向外的征戰,而且這征戰是以另一群人的屈服為限的。一個以這樣的元帥為楷模的士兵,當然會是一個最有用的士兵。詩人呢?為了強調不如說詩人的天才出於絕望(他曾像所有的人一樣向外界尋找過幸福天堂,但“過盡千帆皆不是”,於是詩人才有了存在的必要),他面對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陣,他是在向外的征戰屢遭失敗之後靠內省去猜斯芬克斯的謎語的,以便人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他天天都在問,人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要到哪兒去?因為已經迷茫到了這種地步,他才開始寫作。他不過是一個不甘就死的迷路者)他不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為靈魂尋找歸宿的流浪漢。他還有心思去想當什麼大師麼?況且什麼是大師呢?他能把我們救出到天堂麼?他能給我們一個沒有苦難沒有疑慮的世界麼?他能指揮命運如同韓信的用兵麼?他能他還寫的什麼作?他不能他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憑哪條算作大師呢?不過絕境焉有新境?不有新境何為創造?他只有永遠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總能比別人創造得更為精彩;他來不及想當大師,惡浪一直在他腦際咆哮他才最終求助於審美的力量,在藝術中實現人生。不過確實是有大師的,誰創造得更為精彩誰就是大師。有一天人們說他是大師了,他必爭辯說我不是,這絕不是人界的謙恭,這仍是置身天界的困惑--他所見出的人的困境比他能解決的問題多得多,他為自己創造的不足所憂擾所蒙蔽,不見大師。也有大師相信自己是大師的時候,那是在偉大的孤獨中的憂憤的自信和自勵,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拼死地突圍,唱的是“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沒唱我們是大師)。你也許能成為大師也許成不了,不如走自己的路置大師於不顧。大師的席位為數極少,群起而爭當之,倒怕是大師的毀滅之路。大師是自然呈現的,像一顆流星,想不想當它近乎一句廢話。再說又怎麼當法呢?遵照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結果弄出來的常是抄襲或效顰之作。要不就突破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可這下誰又知道那一定是通向大師之路呢?真正的大師是鬼使神差的探險家,他喜歡看看某一處被眾人忘卻的山頂上還有什麼,他在沒有記者追蹤的黑夜裡出發,天亮時,在山上,99%的可能是多了一具無名的屍體。只有:%的機會顯現一行大師的腳印。他還可能是個不幸的落水者,獨自在狂濤里垂死掙扎,99%的可能是葬身魚腹連一個為他送殯的人也沒有,只有1%的機會他爬上一片新的大陸。還想當嗎?還想當!那就不如把那句話改為:不想下地獄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儘管如此,你還得把興趣從"好詩人"轉向"下地獄",否則你的歡樂沒有保障,因為下了地獄也未必就能寫出好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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