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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我仍然沒頭沒腦地相信,最好還是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倘能進一家全民所有制單位,一生便有了依靠。母親陪我一起去勞動局申請。我記得那地方廊迴路轉的,庭院深深,大約曾經也是一座廟。什麼申請呀,簡直就像去賠禮道歉,一進門母親先就滿臉堆笑,戰戰兢兢,然後不管抓住一個什麼人,就把她的兒子介紹一遍,保證說這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其實仍可勝任很多工作。那些人自然是滿口官腔,母親跑了前院跑後院,從這屋被支使到那屋。我那時年輕氣盛,沒那麼多好聽的話獻給他們。最後出來一位負責同志,有理有據地給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兒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後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之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麼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我在一篇名為《合歡樹》的散文中寫過,母親就是在去為我找工作的路上,在一棵大樹下,挖回一棵含羞糙;以為是含羞糙,越長越大,其實是一棵合歡樹。

    大約1979年夏天,某一日,我們正坐在那廟牆下吃午飯,不知從哪兒忽然走來了兩個緇衣落髮的和尚,一老一少仿佛飄然而至。"喲?"大家停止吞咽,目光一齊追隨他們。他們邊走邊談,眉目清朗,步履輕捷,顰笑之間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空闊甚至是虛擬了。或許是我們的緊張被他們發現,走過我們面前時他們特意地頷首微笑。這一下,讓我想起了久違的童年。然後,仍然是那樣,他們悄然地走遠,像多年以前一樣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不是柏林寺要恢復了吧?”

    “沒聽說呀?”

    “不會。那得多大動靜呀,咱能不知道?”

    “八成是北邊的淨土寺,那兒的房子早就翻修呢。”

    “沒錯兒,淨土寺!”小D說,"前天我瞧見那兒的廟門油漆一新我還說這是要幹嗎呢。"

    大家愣愣地朝北邊望。側耳聽時,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聲音傳來。這時我才忽然想到,廟,已經消失了這麼多年了。消失了,或者封閉了,連同那可以眺望的另一種地方。

    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從那一刻起,一個時代結束了。

    傍晚,我獨自搖著輪椅去找那小廟。我並不明確為什麼要去找它,也許只是為了找回童年的某種感覺?總之,我忽然想念起廟,想念起廟堂的屋檐、石階、門廊,月夜下廟院的幽靜與空荒,香縷細細地飄升、破碎。我想念起廟的形式。我由衷地想念那令人猶豫的音樂,也許是那樣的猶豫,終於符合了我的已經不太年輕的生命。然而,其實,我並不是多麼喜歡那樣的音樂。那音樂,想一想也依然令人壓抑、惶恐、膽戰心驚。但以我已經走過的歲月,我不由得回想,不由得眺望,不由得從那音樂的壓力之中聽見另一種存在了。我並不喜歡它,譬如不能像喜歡生一樣地喜歡死。但是要有它。人的心中,先天就埋藏了對它的響應。響應,什麼樣的響應呢?在我(這個生性愚頑的孩子),那永遠不會是成就圓滿的欣喜,恰恰相反,是殘缺明確地顯露。眺望越是美好,越是看見自己的丑弱,越是無邊,越看到限制。神在何處?以我的愚頑,怎麼也想像不出一個無苦無憂的極樂之地。設若確有那樣的極樂之地,設若有福的人果真到了那裡,然後呢?我總是這樣想:然後再往哪兒去呢?心如死水還是再有什麼心愿?無論再往哪兒去吧,都說明此地並非圓滿。丑弱的人和圓滿的神,之間,是信者永遠的路。這樣,我聽見,那猶豫的音樂是提醒著一件事:此岸永遠是殘缺的,否則彼岸就要坍塌。這大約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個悲字。慈呢,便是在這一條無盡無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沒有了廟的時代結束了。緊跟著,另一個時代到來了,風風火火。北京城內外的一些有名的寺廟相繼修葺一新,重新開放。但那更像是寺廟變成公園的開始,人們到那兒去多是遊覽,於是要收門票,票價不菲。香火重新旺盛起來。但是有些異樣。人們大把大把地燒香,整簇整簇的香投入香爐,火光熊熊,煙氣熏蒸,人們衷心地跪拜,祈求升遷,祈求福壽,消災避難,財運亨通……倘今生難為,可於來世兌現,總之祈求佛祖全面的優待。廟,消失多年,回來時已經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地方了,再沒有什麼猶豫。

    在那樣的年月里,我遇見過一個老人,不是在廟宇寺觀,是在一面牆下。我曾在《牆下短記》一文中寫過,那是在一座古園。一個冬夜,大雪之後,惡劣的心情把我引去那裡,引去那寂寞的老牆下面……月光朦朧,車輪吱吱唧唧軋著雪路,是園中惟一的聲響。這麼走著,聽見一縷悠沉的簫聲遠遠傳來,在老柏樹搖落的雪霧中似有似無,尚不能識別那曲調時已覺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緒。側耳屏息,聽出是《蘇武牧羊》。曲終,心裡正有些悽愴,忽覺牆影里一動,才發現一個老人背壁盤腿端坐在石凳上,黑衣白髮,有些玄虛。雪地和月光,安靜得也似非凡。竹簫又響,還是那首流放絕地、哀而不死的詠頌。原來簫聲並不傳自遠處,就在那老人唇邊。也許是氣力不濟,也許是這古曲一路至今光陰坎坷,簫聲若斷若續並不高亢,老人顫顫的吐納之聲亦可悉聞。一曲又盡,老人把簫管輕橫腿上,雙手攤放膝頭,看不清他是否閉目。我驚詫而至感激,以為是天喻或是神來引領,一遍遍聽那簫聲和簫聲斷處的空寂……聽出那簫聲是唱著“接受”。接受天命的限制,接受殘缺,接受苦難,接受牆的存在。

    1996年春天,我坐了八九個小時飛機,到了很遠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麗的城市。一天傍晚,會議結束,我和妻子在街上走,一陣鐘聲把我們引進了一座小教堂(廟)。那兒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陽光里總能聽見飄揚的鐘聲。那鐘聲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裡,最多兩歲,剛剛從虛無中睜開眼睛,尚未見到外面的世界先就聽見了它的聲音,清朗、悠遠、沉穩,仿佛響自天上。此鐘聲是否彼鐘聲呢?當然,我知道,中間隔了八千公里並四十幾年。我和妻子走進那小教堂,在那兒拍照,大聲說笑,東張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動快門……這時,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獨自坐在一個角落,默默地朝向耶穌的雕像(後來,在洗印出來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後,我又看見了她)。她的眉間似有些愁苦,但雙手放鬆地攤開在膝頭,心情又似非常沉靜,對我們的喧譁一無覺察,或者是我們的喧譁一點也不能攪擾她。我心裡忽然顫抖棗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了我的母親。

    我一直有著一個悽苦的夢,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的黑夜裡重複一回:母親,她並沒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對我,或者尤其對這個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靈魂無處訴告,無以支持,因而她走了,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不再回來。在夢中,我絕望地哭喊,心裡怨她:“我理解你的失望,我理解你的離開,但你總要捎個信兒來呀,你不知道我們會牽掛你不知道我們是多麼想念你嗎?”但就連這樣的話也無從說給她,只知道她在很遠的地方,並不知道她到底在哪兒。這個夢一再地走進我的黑夜,驅之不去,我便在醒來時、在白日的夢裡為它作一個續:母親,她的靈魂並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視我並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在幽冥中與她會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別處,投生在一個靈魂有所訴告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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