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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二 文如其人,這話並不絕對可信。文,有時候是表達,是敞開,有時候是掩蓋,是躲避,感人淚下的言詞後面未必沒有隱藏。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常在渴望表達的時候卻做了很多隱藏,而且心裡明白,隱藏的或許比表達的還重要。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心裡明白卻還要隱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卻還要躲避?

    不久前讀到陳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頓開。他說:“‘是人’與‘做人’在我們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問題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要討論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麼樣的人。”又說:“‘做人’屬於先輩或社會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學做人,先輩和社會也會通過教你說話、識字,通過轉換知識,通過一種文明化的進程,引導或強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標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學,其社會勢力強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地去籌謀一種輕盈並且安全的心情;而另一種文學,恰是要追蹤那躲避的,揭開那隱藏的,於是乎走進了複雜。

    五十三 那複雜之中才有人的全部啊,才是靈魂的全面朝向。劉小楓說:“人向整體開放的部分只有靈魂,或者說,靈魂是人身上最靠近整體的部分。”又說:“追求整體性知識需要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要看看隱藏中的人是怎麼一回事,不僅複雜而且危險。最大的危險就是要遭遇社會美德的陰沉的臉色。  

    五十四 我一直相信,人需要寫作與人需要愛情是一回事。

    人以一個孤獨的音符處於一部浩瀚的音樂中,難免恐懼。這恐懼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卻不知道別人的心愿;他知道自己複雜的處境與別人相關,卻不知道別人對這複雜的相關取何種態度;他知道自己期待著別人,卻沒有把握別人是否對他也有著同樣的期待;總之,他既聽見了那音樂的呼喚,又看見了社會美德的陰沉臉色。這恐懼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來,藏到甚至連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但其實這不可能,他既藏了就必然知道藏了什麼和藏在了哪兒,只是佯裝不知。這,其實不過是一種防禦。他藏好了,看看沒什麼危險了,再去偷看別人。看別人的什麼呢?看別人是否也像自己一樣藏了和藏了什麼。其實,他是要通過偷看別人來偷看自己,通過看見別人之藏而承認自己之藏,通過揭開別人的藏而一步步解救著自己的藏——這從戀人們由相互試探到相互敞開的過程,可得證明。是呀,人,都在一個孤獨的位置上期待著別人,都在以一個孤獨的音符而追隨那浩瀚的音樂,以期生命不再孤獨,不再恐懼,由愛的途徑重歸靈魂的伊甸園。

    五十五 奇斯洛夫斯基的《情戒》,就是要為這樣的偷看翻案,使這背了千古罵名的行為得到世人的理解,乃至頌揚。影片說的是一個身心初醒的大男孩,愛上了對面樓窗里的一個成熟女人,不分晝夜地用望遠鏡偷看她,偷看她的美麗與熱情、孤獨與痛苦。當這女人知道了這件事後,先是以不恥的目光來看他。幸而這是個善良的女人,善良使她看見了大男孩的滿心虔誠。但她仍以為這只是性的萌動與饑渴,以為可以用性來解救他。但當她真的這樣做了,大男孩卻痛不欲生,驚慌地逃離,以致要割腕自殺。為什麼呢?因為他的期待遠不止於性啊!他的期待中,當然,不會沒有性。其身心初醒就像剛剛走出了伊甸園,感到了誘惑,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愛——這靈魂全面且巨大的籲求!性只是其一部分啊,部分豈能代替整體?尤其當性僅僅作為性的解救之時,性對那整體而言就更加陌生,甚至構成敵意。大男孩他說不清,但分明是感到了。他的靈魂正渴望著接近那浩瀚的音樂,卻有一種籌謀——試圖把複雜的沉重解救到簡單的輕盈中去的籌謀,破壞了這音樂之全面的交響。  

    五十六 當然,這大男孩會逐日成熟,就像人出了伊甸園會越走越遠。未來,他也許仍會記得靈魂所期待的全面解救,性從而成為愛的僕從,部分將永久地仰望整體。但也許他就會忘記整體,沉緬於部分所擺布的快樂之中;就像那個成熟的女人,以為性即可解救被逐出了伊甸園的人。未來什麼都是可能的。但現在,對於這個大男孩,靈魂的籲求正全面撲來,使他絕難滿足於部分的快樂。所幸者,在影片的末尾,那成熟的女人似也從這男孩的迷茫與掙扎中受了震動,仿佛重新聽見了什麼。

    五十七 應該為這樣的偷看平反昭雪。除了陷害式的偷看,世間還有一種“偷看”,比如寫作。寫作,便是迫於社會美德的圍困,去偷看別人和自己的心魂,偷看那被隱藏起來的人之全部。所以,這樣的寫作必“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這樣的偷看應該受到頌揚,至少應該受到尊重,它提醒著人的孤獨,呼喚著人的敞開,並以愛的祈告去承擔人的全部。

    五十八 所以,別再到那孤獨的音符中去尋找靈魂,靈魂不像大腦在肉身中占據著一個有形的位置,靈魂是無形地牽繫在那浩瀚的音樂之中的。

    據說靈魂是有重量的。有人做過試驗,人在死亡的一瞬間體重會減輕多少多少克,據說那就是靈魂的重量。但是,無論人們如何解剖、尋找,“升天入地求之遍”,卻仍然是“兩處茫茫皆不見”。假定靈魂確有重量,這重量就一定是由於某種有形的物質嗎?它為什麼不可以是由於那浩瀚音樂的無形牽繫或干涉呢?  

    這很像物理學中所說的波粒二象性。物質,“可以同時既是粒子又是波”。“粒子是限制在很小體積中的物體,而波則擴展在大範圍的空間中”。它所以又是波,是“因為它產生熟知的干涉現象,干涉現象是與波相聯繫的”。我猜,人的生命,也是有這類二象性的——大腦限制在很小的體積中,靈魂則擴展得無比遼闊。大腦可以孤立自在,靈魂卻牽繫在歷史、夢想以及人群的相互干涉之中。因此,惟靈魂接近著“整體性知識”,而單憑大腦(或荷爾蒙)的操作則只能陷於部分。

    五十九 這使我想到文學。文學之一種,是只憑著大腦操作的,惟跟隨著某種傳統,跟隨著那些已經被確定為文學的東西。而另一種文學,則是跟隨著靈魂,跟隨著靈魂於固有的文學之外所遭遇的迷茫——既是於固有的文學之外,那就不如叫寫作吧。前者常會在部分的知識中沾沾自喜。後者呢,原是由於那遼闊的神秘之呼喚與折磨,所以用筆、用思、用悟去尋找存在的真相。但這樣的尋找孰料竟然沒有盡頭,竟然終歸“知不知”,所以它沒理由洋洋自得,其歸處惟有謙恭與敬畏,惟有對無邊的困境說“是”,並以愛的祈禱把靈魂解救出肉身的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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