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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決不是什麼一時的衝動,而是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因此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閩川名士傳》中便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唐代貞元年間進士歐陽詹游太原時,結識了一位jì女,兩人情投意合,相愛甚深。後來歐陽詹進京任職,相約到京後即派人來接。jì在太原,朝思夜想,竟至於一病不起,臨終前一刀剪下髮髻,置於匣中,並附詩一首云:“自從別後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雲鬢樣,為奴開取縷金箱。”等到歐陽詹派人來接時,捧回的便是這隻匣子。歐陽詹開匣見發,又見其詩,悲痛不能自己,也“一慟而卒”。以歐陽詹進士及第而任京官的身份,何愁不能三妻四妾,嫖娼宿jì?然竟為一jì傷情而死,可見其情之切,其愛之真。

    這可真是“婢不如jì”了。

    事實上,豈止“婢不如jì”,便是妻妾,能獲此情者,也實屬罕見。其中緣由,頗為值得深究。

    顯然,這裡有著兩方面的原因。

    首先,我們可以肯定,無論狎客,還是jì女,他們都不缺少性。青樓女子,賣笑為生,自不待言;而有資格享用營jì或有條件走進青樓者,也大多有妻有妾(當然不一定在身邊)。那麼,他們到底缺少什麼呢?

    有妻有妾的男人缺少的是浪漫和刺激。前已說過,中國的傳統婚姻是沒有戀愛過程的。與之相適應,中國的家庭生活是平淡無奇的,夫妻感情是淡漠無趣的。那麼,又有誰願意天天老喝白開水呢?於是,檔次高一點的,就企盼著浪漫,檔次低一點的,便渴望著刺激,他們便都寄希望於jì女。jì女不是自己的老婆,也不是自己的奴婢,卻可以與之“做愛”,這難道還不夠浪漫,還不夠刺激嗎?更何況,jì女不但可以成為性伴侶,也可能成為好朋友,從而有可能在她那裡獲得一種真實的情感。這對於某些渴望真愛者而言,不是極為可貴嗎?

    jì女對於愛,就更為渴望。

    應該承認,在大多數情況下,jì女是被當做性工具來使用的。倚門賣笑,送往迎來,逢場作戲,罵俏打情,是她們的“職業”和“工作”。這種罪惡生涯和虛情假意無疑會使她們心靈枯竭、感情麻痹,極大地喪失愛的能力。但是,jì女也是人,她們也有愛的權力和願望。而且,作為風月場中人,她們比名門閨秀、千金小姐更懂得世態的炎涼、人心的叵測,也更懂得友誼的分量、愛情的價值。所以,那些成熟、老練的jì女,便不肯將芳心輕許他人:“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這首敦煌曲子,其實道出了不少jì女的心聲:她們不是不需要愛,而是深深懂得,像她們這樣以色事人、出賣肉體的女人,所能得到的,往往只是“恩愛一時間”。這就正好反過來證明了,她們渴望的,恰恰是“愛的永恆”。只不過,她們深知,這種真摯的、忠貞的、永恆的愛,實實在在是太少太少了。所以,她們一旦動了真情,就會格外地熾熱和執著,也才會產生那麼多的“生死戀”。

    不過,這種愛,是不大見容於社會的。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充滿了矛盾的社會。一方面,它似乎比世界各民族的古代社會都溫情脈脈,父子愛、兄弟情、朋友義,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甚至就連君臣之間的關係,也不那麼公事公辦,而是強調要有“情義”存乎其間。但是,另方面,它對男女之間的愛情,卻又相當地嫉恨和仇視。它可以容許男人納妾,甚至可以容許男人嫖jì,卻絕不容許男人和女人戀愛,不容許這種愛情取得合法地位,這實在是莫名其妙而又不可理喻的事情。

    既然如此,則jì女之愛,便難免不少是悲劇。

    有兩個例證是經常被引用的,這就是霍小玉的故事和杜十娘的故事。它們分別見於唐人蔣防的傳奇《霍小玉傳》和明代馮夢龍的《今古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杜十娘的故事,我們在本書第二章第三節已經講過,這裡只講霍小玉。霍小玉的母親本是霍王寵婢,與霍王生下小玉。但因婢無“名分”,所以,霍王一死,她們母子便被掃地出門,小玉也淪為歌jì。這種生活遭遇,使小玉對那個社會的黑暗和冷酷,很早就有了清醒的認識。因此,當書生李益向她熱烈求愛時,她的期望也不過只是李益在三十歲前,能愛她幾年,以後自己便永遁佛門。誰知,李益一獲官職,便立即遺棄小玉,另娶“甲族”盧氏。小玉變賣服飾,囑託親友,四處尋訪,並不見李益蹤影。後來,俠士黃衫客激於義憤,挾持李益來看小玉。這時,小玉纏綿的愛已轉化為強烈的恨。她對李益說:“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說完,左手抓住李益手臂,右手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李益和李甲(杜十娘戀人)的負心,曾引起古往今來不少讀者的義憤。其實,真正有罪的,應該說是他們當時的那個社會。依當時婚律,“凡官戶奴婢,男女成人,先以本色配偶。”所謂“本色配偶”,也就是只有本階級、本階層的人才可以通婚。不要說官僚階層難以與jì女通婚,便是封建階級內部,也要講究門第的高下。唐代以崔、盧、李、鄭、王“五大姓”為海內第一高門,時人以娶五姓女為最大榮耀。要李益放棄盧氏這一“高門甲族”,而與卑賤的歌jì白頭偕老,事實上並不可能;而李甲之所以為孫富的遊說所動,首先考慮的也不是那一千兩銀子,而是回去後如何向父母交代。他們既然無法背叛自己的階級,當然也就只好背叛真心愛著他們的女人了。

    《中國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娼jì之(四)風雅與才情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jì女的愛,便不難發現,這種愛情多半發生在所謂“才子”的身上。

    這似乎也是中國傳統愛情的一個模式,即“才子佳人式”,與西方的“英雄美人式”迥異。我們在本書第一章就已經說過,中國古代的英雄們,至少有一半是以“不好色”相標榜的。jì女們如果想愛英雄,便難免會“剃頭的擔子——一頭熱”,像潘金蓮挑逗武松那樣自討沒趣。才子們便不同了。他們向來就以“嘲風弄月,惜玉憐香”為本色,這就自然比較容易討女人喜歡,就像前面說的郭時秀愛王元鼎那樣,因“憐”而生“愛”。

    更何況,中國的青樓女子,有相當多的一批人是極有才情的。隨便舉個例,宋代名臣趙拚,在擔任益州路轉運使、加龍圖閣學士銜而知成都時,有一次偶然看見一位頭戴杏花的jì女,頗有好感,便隨口贊曰:“髻上杏花真有幸。”誰知那小蜜星眸一轉,應聲答道:“枝頭梅子豈無媒。”這實在對得太妙了!“杏花”對“梅子”,“有幸”對“無媒”,而且“杏”與“幸”諧音,“梅”與“媒”同韻,格律工整,對仗貼切,意境含蓄,水平之高,令人刮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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