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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韶文化中的“魚祭”和“魚紋”,就是這種崇拜的形式。印度河文明彩陶上的比目魚紋,印度史詩中的天女變魚,以及歐洲婦孺皆知的美人魚神話,也許都是這種崇拜或明或暗的表現和遺存。由於崇拜魚,魚就被看作是氏族的祖先。夏民族的始祖顓頊是一條半人半魚的魚婦,也就是上身為人下身為魚的美人魚。禹的父親(其實是母親)鯀也是一條魚,是一條“白面長人魚”。
進入文明時代以後,魚的崇拜仍被保留下來。古代貴婦人乘坐的車輿叫“魚軒”,傳達愛情的書信叫“魚書”,送子觀音手上提的“魚籃”,正月十五懸掛的彩燈中有“魚燈”,陝西農村婚宴上要陳設木製雙魚,而“年年有魚”的年畫則幾乎貼遍了全中國。“年年有魚”也就是“年年有餘”,而鯉魚、蓮子(連連得子)、大胖娃娃的圖像,都無不透露出祈求多子多孫的信息。此外,魚還被看作是女性或愛情的象徵,如唐代女詩人李冶詩云:“尺素如殘雪,結為雙鯉魚。欲知心中事,看取腹中書”;又如元稹詩云“重疊魚中素,幽緘手自開;斜紅余淚漬,知著臉邊來”,都是。
魚象徵著外陰,蛙則象徵著子宮。
蛙也是中國原始時代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徵物之一。從表象上看,蛙的肚腹與孕婦的肚腹一樣渾圓膨大;從內涵上說,蛙的繁殖力很強,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所以,蛙也被看作是神秘生殖力的象徵,而受到敬仰和崇拜。
於是,在神話中,我們民族的母親神便被想像成一個蛙女,這就是女媧。媧音wā,其實就是蛙。因為不是一般的蛙,而是神聖的、作為我們民族始祖的蛙,所以不寫作“蛙”,而寫作“媧”。媧這個字,除用於女媧外,再無別的意義,可見是特創出來用於聖蛙或母親神的。《說文》曰:“媧,古之神聖女,化萬物者也。”王逸的《楚辭注》也說媧“一日七十化”。這裡說的“化”,都是孕育、生育的意思。
其實,女媧造人和補天的故事,便正是從蛙的形象延伸演變出來的。在姜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個蛙形的圖案,蛙身渾圓,上面布滿了斑點。這些斑點,原本是代表蛙腹多子的意思。後來,在神話中,就成了補天的五色石子。我們的先民坐地觀天,想像渾圓之天穹有如蛙腹,那滿天繁星即是腹中之子,而四條蛙腿也就成了支撐天穹的四根支柱。
先民的想像力是很豐富的。他們不但把天穹想像成蛙腹,而且把月亮也想像成一隻青蛙。月有盈虧,恰似蛙腹和孕婦之腹有規律的膨脹和縮小;而成年女子的信水,又恰好一月一次,與月的盈虧相同步,所以叫“月經”。月即每月一次,經即經常、常規。信水每月常規性地來一次,這就不能不讓人們認為,月亮與女性的生殖特徵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
於是,人們又想像,月亮是一隻肚腹有規律膨脹縮小的神蛙,或者月亮中有一隻這樣的神蛙。這隻神蛙名叫“蟾蜍”,“蟾蜍”轉音為“嫦娥”,是一位美麗的女神。因為月中的這位主司生育的女神,所以主管婚育之神,便在神話傳說中,被想像成一個月下的老人,叫“月老”。媒人之所以叫月老,不僅因為在傳說中他是一位對頭月亮翻檢婚牘的老人,也不僅因為花前月下是談情說愛的最佳場所,還因為月亮原本就是生殖崇拜的對象。
嫦娥也好,女媧也好,究其原型,都是青蛙。正因為母親是“蛙”,子女才被稱為“娃”。娃也者,女媧所生之小蛙也,故曰“嬌娃”,而嬌娃有時也特指嬌美的小女孩。娃娃落地,呱呱而鳴,恰似蛙聲。因此,荷塘之中,月色之下,那一片呱呱蛙鳴,便成了生命的交響。
作為神蛙和母親神的女媧,在漫長的神話衍變過程中,又有了一位配偶——伏羲。伏羲是蛇。漢代石刻畫像和石畫中,女媧和伏羲被畫成兩條尾巴纏在一起的蛇。交尾的形式暗示著性和生育,但把女媧畫成蛇卻不夠準確。事實上,只有伏羲才是蛇,女媧應是蛙。因為蛇是男根的象徵。蛇平時看似綿軟無力,一旦需要進攻,便立即勃起並十分堅挺,正與陰精相似。它躲在糙叢里,“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用之比喻男根,再合適不過。所以,不但中國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韋須奴,歐洲的阿波羅,也是蛇。同理,在伊甸園裡,引誘夏娃犯下“原罪”的是蛇,被上帝規定了要和女人終身作對的也是蛇。在這些神話里,我們都不難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除蛇以外,鳥也被看成男根的象徵。它們的共同之處,是都有“卵”。先民們看見雛鳥從鳥蛋中出,嬰兒從胞衣中出,便聯想到人類的新生命,大約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結果,於是又以生卵極多的鳥為崇拜對象。所以後來,俗話中便把男根稱為“鳥”、“雞雞”,正如英人俚語把它稱為cock一樣。
蛙後來到了月亮里,鳥則飛進了太陽中,成為一種神鳥——金烏。金烏是日中之三足神鳥。為什麼是三足呢?就因為兩腿夾一男根之故。月有蟾蜍,日有金烏,它們又恰恰是女媧和伏羲手捧之物。
鳥與蛇這兩類象徵形象的出現,標誌著男性在生殖活動中的作用開始被認識;而女媧由蛙變成蛇,則是父系製取代母系制的結果。許多學者都指出,父系製取代母系制,在歷史上可能是場殘酷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蛇所象徵的男子性器,有可能被當做了鬥爭的武器。男子用它,征服和占有了女性,從而揭開了男女不平等歷史的帷幕。
更何況,現實中的蛇,原本就是恐怖的東西。男性用它來做性象徵,本身就意味著陰謀與暴力。原始先民十分怕蛇,平時在森林裡走路,見面時都要相互詢問:“有它無?”不敢稱“蛇”而稱“它”,可見恐懼之至。後來不太怕了,才在“它”旁加一個“蟲”字,稱為“蛇”。但男根仍被稱為“它”,或“那玩意兒”、“那話兒”。另外,現實生活中,蛙也常被蛇吞食。所以,當父系製取代母系制後,神聖的“蛙女”便被迫“失身”變成了人面蛇身的“女媧”,弄得有點“不男不女”了。可以說,當“蛙女”變成“蛇人”後,中國婦女的受難,也就慢慢開始了。
當然,這個過程一開始是非常緩慢的,其年代也一定十分久遠。如果不是對原始神話進行上述人類學的破譯,我們就會上當受騙,以為女媧真是伏羲的“蛇妹妹”,並以為在中國歷史上,從古到今都是“男尊女卑”的。
中國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性之(二)從禁忌到貞節
就在“性崇拜”的同時,“性禁忌”也開始了。
從生理的角度看,男子是沒有性的禁忌的。女子則不然。月經期、妊娠期和分娩期,是她們的禁忌時期。因此,出於生理保護的需要,女性一般都會在上述時期對性生活採取迴避態度,拒絕男性的性挑逗和性騷擾,並對一切性行為和與性有關的事情,近乎本能地產生反感和厭惡的情緒,至少也會表現出冷淡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