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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亂倫的禁忌在一開始的時候,是和圖騰制毫不相干的,而且那時也沒有圖騰制。人類是什麼時候開始避免近親交配的呢?這一點,已經沒有人搞得清了。但按照恩格斯的研究,它是“本能地自發地進行的”,而且大約有三個階段:首先是禁止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性關係,第二是禁止同母兄弟姐妹之間的性關係(恩格斯說這一步要“困難得多”),最後是禁止同母兄弟姐妹的子女、孫子女、曾孫子女之間的性關係。但無論是子女、孫子女,還是曾孫子女,都只認母系,不認父系。借用現代的稱謂來說,那時的情況,是表兄妹之間都不存在性的禁忌。因為那時“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便是想禁,也禁不起來。

    顯然,在這裡,沒有男人什麼事,而且也用不著請神幫忙。儘管兄弟姐妹之間的禁止亂倫由於當事人的年齡比較接近,較之禁止兩代人之間的性關係要“困難得多”,但母親的權威也是不容置疑的。孩子都是母親生的,他們不聽媽媽的,又聽誰的?

    然而,後來,當爸爸的也要出來管事了,這可就困難得多,因為父親的權威還沒有建立起來,人們還只習慣于禁止母系子女之間的亂倫。對于禁止父系子女之間的性關係,他們不但不習慣,沒準還會有牴觸情緒。

    於是,圖騰便登場了。

    其實,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難發現,所謂圖騰,無一例外都是男性的。比如《詩經》上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大約就是說商族以玄鳥(有人說就是燕子)為圖騰。以玄鳥為圖騰的商族,資格最老的一位恰是女性,據說名叫簡狄,是商族之祖契(xie)的母親,而那位玄鳥先生則身份不清來歷不明。據說,契乃“無父而生”,是他的母親簡狄游於玄丘河之濱,拾到一隻玄鳥蛋,吞了下去,就生下了契,故《淮南子》云:“契生於卵。”這個神話大體上告訴我們以下事實:一、以契為祖的商族,是一個由母系氏族過渡而來的父系氏族,那個母系氏族的最後一位女首領就是簡狄。當然,簡狄也可能是這個母系氏族的最後一個歷史階段。二、從契開始,商族進入父系制,契可能是這個父系氏族的第一位大酋長,也可能是這個氏族社會第一個歷史階段。三、從母系制到父系制,中間經歷了一個圖騰制階段,玄鳥則是其圖騰。四、圖騰制是從男性生殖崇拜轉化而來的。因為“鳥”和“卵”都是男根崇拜之象徵,而所謂“玄鳥生商”或“契生於卵”,無非是說男根崇拜導致了崇拜圖騰的父系氏族社會的誕生。

    事實上,所有圖騰傳說的模式都差不多:族的某一老祖母因某種神奇的遭遇而懷孕,生下了以後的族人。比如禹的母親吞食了薏苡生下了夏族,棄的母親腳踏了巨人的足跡生下了周族等。這類事情當然不可能是真的。它們都不過是父系制向母系制奪權時,故意對男性在生殖中的作用加以神化而已。

    神化的目的是為了抬價,而抬價的目的是為了奪權。夏禹、商契、周棄一類人物既然是“神之子”,則他們至少也是“半個神”,比他們那些不是神的母親和姐妹,也就更有資格去當領袖。

    但是,禹也好,契也好,棄也好,只當一任領袖是沒有意義的。如果像武則天那樣,當了一任領袖以後,又把政權交還給男人,則革命也就等於失敗。契們的革命要想成功,就必須把母系制改為父系制。也就是說,血緣統緒的承繼,必須由母系改為父系。因此,亂倫的禁忌,也必須由禁止母系兄妹通婚改為禁止父系兄妹通婚。為了實現這一點,又只好藉助圖騰制的神聖感和權威性,從禁止同一圖騰族民之間的性關係開始。這樣做,比較冠冕堂皇,也容易行得通。事實上,由於圖騰本身是男性的,則無論如何抬舉圖騰,都只會對男子有利。

    這樣一來,族外婚制就從“性的禁忌”變成了“社會制度”。它的目的,是要通過確立父系血統來確立男性統治。這個過程,全世界都是一樣的。所以恩格斯說:“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意義的失敗。”

    不過,在世界各民族那裡,一旦完成了這一歷史轉變,圖騰制度便悄然退場了,代之而起的是以男性為家長的“一夫一妻制”。在這種“父權制家庭”中,丈夫掌握著主宰家庭的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yín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所以,恩格斯又稱它為“男子獨裁制”。

    中國的情況在本質上沒有兩樣,但在形式上略有不同。不同之處在於:當父系製取代了母系制之後,氏族沒有解體,只不過由氏族轉化為家族;圖騰也沒有退場,只不過改頭換面,換了服裝和臉譜,繼續表演。也就是說,中國人繼續通過神聖的祭壇來維護父系的權威,只不過把“圖騰崇拜”改成了“祖宗崇拜”。

    祖宗崇拜是鬼魂崇拜中特別發達的一種。鬼魂有男有女,按說被崇拜的祖先,也應該既有男鬼,又有女鬼。然而,在中國歷代祖廟裡,坦然地享受犧牲玉帛的,卻差不多都是男鬼,女鬼們至多只能列席作陪。在漫長的中國古代社會,女鬼們很少能夠成為祭祀和崇拜的對象。她們多半只能在民間傳說和文藝作品中出現,或為冤鬼,或為厲鬼,在某種特殊的情況下現身顯靈,來償還情債,或討還血債。例外的也許只有一個“媽祖”,但她已不是鬼,而是神。

    理所當然地受到祭祀崇拜的只有男鬼。他們生前為人,死後為鬼,卻要享受後代子孫的香火犧牲,頂禮膜拜,僅僅因為他們是“祖宗”。在中國,祖宗的地位是很崇高的。他們簡直就是後代子孫生死榮辱的依據和目的。比方說中國人生孩子,決不會說是為了滿足自己父愛或母愛的需要,更不會說那不過是自己性愛的一種副產品,而要說是為了列祖列宗香火旺盛,祭祀不斷,血統延綿不絕。又比如一個中國人要干一番事業,也不會說那是因為個人興趣或野心,而要說那是為了“光宗耀祖”。當然,有了成績,也得說那是“祖上積德”;有了錯誤,則是“辱沒先人”。這時,就要舉行儀式,向祖宗匯報或請罪,並請求幫助。

    中國人如此敬祖,是有道理的。這個道理,就在於“祖”是父系制度和男權政治的象徵。

    “祖”這個字,郭沫若先生以為就是男根的符號。這個說法當時頗受譏諷,現在卻幾乎成了學術界的定論。近年來,在我國陝西、河南、山西、山東、湖南、廣西、新疆等地,都出土了“且”——男根模型。這些模型有大有小,有石有陶,大多十分形似,有的還有龜頭、尿道和睪丸。這些模型,就叫“祖”。石制的叫石祖,陶製的叫陶祖。祖既為且,為男根,則祖宗崇拜也就無疑來源於男根崇拜。按照現在的解釋,“祖”主要有兩種原始意義:一是祭祀祖先的宗廟,二是宗廟裡祖先的神主(牌位)。不過依我看來,神主的意義當更原始。大約那祭祖的宗廟,原本是一般祭壇,祭祀的也是一般意義上的“且”,即象徵著生殖力量的男根。後來,它有了特定的意義,特指某位具體的、對氏族有開創之功的男性祖先,於是便把他的名字或符號刻在那“且”上。再後來,祖宗越來越多,文字也發明了,性器也不那麼堂皇了,石祖和陶祖換成了石牌和木牌,但仍叫“祖”,而供奉祖(神主)的地方也跟著叫祖(宗廟)。現在你如果去考查宗廟裡的神主,仔細地琢磨一下,仍不難發現其男根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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