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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的這個推理相當精彩,尤其是前半段,無可批駁。事實上,損人利己的問題也正在於此:你損人利己,別人也損人利己,最後是大家都受損,包括主張和實行損人利己的人自己。所以,損人利己,是絕對不能提倡的。它對社會,對大家,對每個人都不利,都是損害和禍害。但墨子後半段的推理就有問題了。損人利己雖然不對,但也不能因此治人家的死罪呀!你治人家的死罪,算不算損人呢?還有,巫馬子之所以可能被殺,是因為他把損人利己的主張說出來了。如果他不說只做呢?你又奈何?要知道,那些真正損人利己的傢伙,幾乎從來就是只做不說的。說出來的,反倒未必做。你把巫馬子殺了,會不會是製造冤案?這些問題,都不知道墨子怎麼回答。當然我們不能去問他。我們問,墨子就會把我們看作主張損人利己的人,派他手下的武士(墨者)把我們也殺了。
三 墨子的藥方(5)
其實邏輯學家墨子的邏輯問題很不少。甚至我們還可以說,他的問題,就出在邏輯上,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首先,墨子有兩個概念,一個叫“兼”,一個叫“別”。兼,就是人與人之間無差別。別,則是有差別。那麼,墨子怎麼證明兼是對的,別是錯的呢?從正反兩面來論證。在《兼愛下》,墨子問:現在天下這麼亂,壞事這麼多,是什麼原因?是因為這些人愛別人、幫別人,還是因為他們恨別人、害別人?相信大家都會說,是因為恨,是因為害。再問:這些恨別人、害別人的人,是把別人看得和自己一樣,沒有差別(兼)呢,還是看得有差別呢(別)呢?肯定是有差別。由此可見,認為人與人之間有差別,就會恨。恨別人,就會害別人。害別人,天下就會大亂。所以,別(有差別)是錯的(別非也)。相反,天下太平的時候,誰都不欺負誰,誰都不傷害誰,誰都不壓迫誰,是什麼原因?是因為這些人恨別人、害別人,還是因為他們愛別人、幫別人?相信大家都會說,是因為愛,是因為幫。再問:這些愛別人、幫別人的人,是把別人看得和自己一樣,沒有差別(兼)呢,還是看得有差別呢(別)呢?肯定是沒有差別。由此可見,認為人與人之間沒有差別,就會愛。愛別人,就會幫別人。幫別人,天下就大治。所以,兼(無差別)是對的(兼是也)。
按照墨子的想法,他這樣一說,就從正反兩個方面論證了“兼是別非”。可惜,墨子自以為邏輯嚴密,其實大有問題。什麼地方有問題?邏輯前提有問題。墨子說,現在天下這麼亂,壞事這麼多,就因為這些人恨別人、害別人。這話其實只對了一半,因為害人並不一定因為恨。比如小偷去偷東西,是因為恨那些物主嗎?未必吧!同樣,國與國相攻(相互戰爭),家與家相篡(相互掠奪),人與人相賊(相互殘害),也未必因為恨,多半因為利。何況,恨,也未必是因為人與人之間有差別。恰恰相反,正因為把別人看作和自己一樣的人,才會有恨。比方說,你會恨自然、恨動物嗎?不會。所以,別則恨,恨則害,不能成立。這個邏輯前提不成立,兼則愛,別則恨,不兼則不愛,也不成立。
事實上,愛可以是無差別的,也可以是有差別的。就絕大多數人而言,愛自己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總歸是比愛別人的多一些。能夠將心比心,推己及人,也愛別人的家人,就很不錯了。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之常理。研究政治學、倫理學、社會學,不講人之常情、人之常理,偏講自己那個尚待證明的邏輯,肯定行不通。這也正是墨子學說必定失敗的原因之一。這個問題,我們後面還要再說(請參看本書第六章第二節)。
不過巫馬子的話,同樣暴露出儒家的問題。按照儒家的觀點,愛,是有等級、有差別的,叫“愛有差等”。一個人,最愛的應該是父母,其次是兄弟和子女,然後依次是祖父母、叔伯父母、堂兄弟姐妹、族人、鄉親、本國人、外國人。所以,儒家之徒,肯定是愛本國超過愛鄰國,愛鄉親超過愛同胞,愛父母超過愛族人。因此,也可以邏輯地得出結論:愛自己超過愛父母。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因為你最愛的,是自己的父母。說到底,還不是最愛自己?但是,“愛我身於吾親”這句話,儒家可從來沒有說過,也不會說。因此馮友蘭先生表示奇怪,推測“大概是墨家對儒家的誇張之詞”(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下引均見此書)。我的看法是:儒家當然不會說這話。如果巫馬子是儒家,也不會說。然而墨子卻完全可以替儒家推導出來。因為按照儒家的理論,是越親的愛得越深,越疏的愛得越淺。如此說來,最多的愛,豈非應該給自己?憑什麼愛父母應該超過愛自己,也超過愛一切人呢?這是沒道理的。墨子這一腳,可是踩到了儒家的雞眼。
不過,孟子跳了起來,卻並非因為被墨子踩痛了腳,惱羞成怒。他的批墨,其實有許多深刻的原因。
那麼,孟子為什麼要痛批墨子?他的說法又是什麼樣的呢?
四 兩位俠士(1)
孟子批墨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他們有太多的相同。
孟子,名軻,字子輿,鄒國人,大約生於公元前372年,卒於公元前289年。也就是說,孔子去世後,墨子才出生;墨子去世後,孟子才出生。孔子比墨子大八十多歲,墨子比孟子大九十多歲。孟子出生時,孔子去世已經上百年。因此,孟子不是孔子的“親炙弟子”(手把手親自教育),只能算是“私淑”(敬仰而不得從學)。不過,雖然只是“私淑”,孟子對孔子的崇拜卻是無以復加。他和孔門弟子一樣,都認為“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孟子·公孫丑上》),也就是自從有人類以來,就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所以,孟子以孔子的忠實信徒自居,為發揚光大孔子的思想不遺餘力,後世也把他們兩人的學說並稱為“孔孟之道”。其實認真說來,孔是孔,孟是孟。他們兩個,時代不同,個性不同,觀點也不完全相同。甚至就個性而言,孟子更接近的不是孔子,而是墨子。孟子和墨子,大約是先秦諸子中最“熱”的。血也熱,心也熱,腸子也熱。不像孔子,溫的。也不像老子和韓非,冷的。所以,我們要先比較一下孔子和孟子,然後再來比較孟子和墨子。
孔孟的第一點不同,是孔子寬厚謙和,孟子剛直不阿。
孔子的為人,大約是比較謙虛隨和的。因為他是禮樂文化的維護者,要講“禮”。禮之用,和為貴。講禮,就得謙和。所以孔子對國君,對大夫,不管心裏面喜歡不喜歡,面子上總要過得去。比如前面說過,他對魯國大夫季孫氏的家臣陽貨很不以為然,但也只是故意挑了個陽貨不在家的時候去回拜。孟子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據《孟子·公孫丑下》,有一次,孟子準備去見齊王,碰巧齊王派人來說:寡人原本應該去看望先生的,可是寡人感冒了,不能吹風。如果先生肯來,寡人就上朝,不知能讓寡人見到先生不?剛才說了,孟子原本是準備去見齊王的。這事換了別人,多半會客客氣氣地回答:沒關係,鄙人正好要朝見大王。然而孟子不。他一聽齊王居然“托以疾召”(朱熹注),馬上就回敬說:不好意思,碰巧鄙人也感冒了,也不能吹風。第二天,東郭大夫家裡有喪事,孟子準備去弔喪。他的學生公孫丑說,不合適吧!昨天先生還說生病,今天怎麼好去弔喪?孟子說,昨天病了,今天好了,很正常嘛,怎麼去不得?結果呢,孟子出門後,齊王派了人來慰問,還帶了醫生來。孟子的族人兼學生孟仲子只好說,先生昨天病了,今天好了一點,已經上朝去了,但不知走不走得到。同時,孟仲子又派人四處攔截孟子,要他無論如何去上朝。孟子走也走不了,回也回不去,只好在一個名叫景丑的人家裡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