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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罵。孔子罵宰予,可謂狗血噴頭。宰予,字子我,生卒不詳,“黃埔二期”的,言語科。據《論語·公冶長》,有一次,宰予大白天睡大覺(宰予晝寢),被孔子發現,結果遭到痛罵。這裡有個細節值得注意,就是《論語》一書提到孔門弟子,只要是描述性的,一般都稱字,比如顏淵、子路、子貢、子夏、曾皙、冉有。個別的還稱子(先生),比如曾子(曾參)、有子(有若)。只有在記錄孔子原話時,才稱名。因為按照當時的禮節,長輩稱呼晚輩、老師稱呼學生,每個人稱呼自己,都稱名。比如孔子對尊者說話,就自稱“丘”;對學生說話,就自稱“吾”;稱呼學生,則一律回、由、賜、商、點、求等等。叫學生而稱字,是“非禮”;說自己稱字,也是“非禮”。所以我們看一些電視劇,孔子自稱孔仲尼,曹操自稱曹孟德,真是覺得可笑。孔夫子如果看了這些戲,非給那編劇和導演一耳光不可。
六 傷心事與玩笑話(3)
這個規矩是不能不講究的。因為名為卑,字為尊。這叫“尊卑有序”,是禮。依禮,後輩稱呼前輩,平輩相互稱呼,都要稱字,否則也是“非禮”。但如果是對長輩、老師、君主說話,提到同輩,也只能稱名,以示對長輩、老師、君主的尊重。《論語》是後世儒生編的,在陳述句中提到孔子的學生,當然必須稱字,包括對宰予。事實上宰予在《論語》中出現五次,四次都是“宰我”,只有這次是“宰予”。為什麼呢?恐怕是因為他挨罵。
孔子怎麼罵宰予?他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杇,就是把牆壁抹平。糞土,就是髒東西、污穢物,包括糞便又不限於糞便,也就是垃圾吧!垃圾壘的牆,當然沒法粉刷,也不值得粉刷。孔子說宰予是朽木,是糞土之牆,等於罵他是垃圾。何況還有“於予與何誅”。這話翻譯過來就是:宰予這傢伙,我都不知道罵他什麼才好!
宰予被罵作垃圾,孔子還要說“不知道罵他什麼才好”,簡直就是深惡痛絕了。然而宰予挨罵的原因,卻不過是“晝寢”。這就不能只看表面情況,要到孔子後面的話去找原因了。孔子在後面說什麼呢?孔子說:過去我對別人,是“聽其言而信其行”。現在我要改了,改成“聽其言而觀其行”。從什麼時候改的?就從宰予開始。看來,孔子痛罵宰予,是因為他說話不算話。可能他原本信誓旦旦要奮發圖強,結果卻來了個“晝寢”,豈非騙子?
當然,事實上宰予並不是騙子。相反,他也是孔子的好學生。後來,子貢搞“造聖運動”,宰予也是出了大力的。據《孟子·公孫丑上》,宰予甚至說“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意思是堯舜都比不上孔子。好嘛!孔子一頓臭罵,竟罵出個“骨灰級”的忠實信徒。於是我們就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者說,孔子為什麼會成為他學生心目中的聖人?
原因我想也很多。比方說,在文化上,孔子承前啟後,繼往開來;在學術上,孔子出類拔萃,總其大成;在道德上,孔子身體力行,以身作則;在教學上,孔子循循善誘,誨人不倦。這些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就不說了,何況恐怕根本就說不全。這裡只說其中之一,那就是孔子真實坦誠的人格魅力。
孔子真實坦誠嗎?是。他甚至不掩飾對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憎惡或厭惡。據《論語·子路》,有一次,子貢問孔子怎樣才可以叫做“士”。士,原本是當時一個特殊的階級或階層(請參看本書第五章第五節),大約相當於現在的“知識分子”(李澤厚先生便如此翻譯)。不過在孔子那裡,階級或者等級,是要和“品級”相匹配的。匹配,才叫名副其實。比如“君子”,原本是階級或者等級(貴族)。但在孔子那裡,同時也是品級。因此,一個人,光有君子的身份地位還不行,還必須同時具備君子的品位和修養,才配稱為“君子”。子貢的問題也如此。他問“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其實就是問:究竟怎樣才配稱為“士”。
對此,孔子的回答是:愛惜羽毛,懂得羞恥,出使四方,不辱君命,就可以叫做“士”。子貢問:次一等呢?孔子說:族人稱讚他孝順父母,鄉親稱讚他尊敬長老。子貢又問:再次一等呢?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這就是淺薄固執的小人了,不過馬馬虎虎也可以算作最次一等的。子貢再問:現在那些搞政治的人怎麼樣?孔子的鄙夷立馬溢於言表:“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斗,就是量斗;筲(音稍),就是飯籃。斗筲之人,也就是度量狹小見識短淺的人。所以這話也可以翻譯為:哼!那幫傢伙,算得了什麼!剛才說過,就連那些“言必信,行必果”的“硜硜然小人”,都勉強可以算作最次等的士(亦可以為次矣);而所謂“今之從政者”,卻是“何足算也”。可見孔子對當權派的評價,還在小人之下。更值得注意的是,孔子的這種蔑視還要毫不掩飾的表現出來,豈非性情中人?
六 傷心事與玩笑話(4)
孔子甚至還幹過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據《論語·陽貨》,有一個名叫孺悲的人想見孔子。孔子不見,讓門房對他說自己病了。可是,傳話的人剛出門,孔子就“取瑟而歌,使之聞之”,也就是又奏瑟又唱歌,還故意讓那人聽到。這意思就再清楚不過:我沒病,好著呢!就是不見你!為什麼不見,不清楚,反正是不給面子。
順便說一句,孔子是很喜歡音樂,也會唱歌的。《論語·述而》說,孔子和別人一起唱歌,如果唱得好(與人歌而善),就一定請那人再唱一遍,自己“而後和之”。和,音賀。這個“而後和之”是什麼意思?是唱第二段?還是唱另一聲部?我認為是伴唱。比如《好漢歌》,第一句是: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這是獨唱。接下來是:嘿呵嘿呵參北斗哇,水裡火里不回頭哇!這就是伴唱。所謂“與人歌而善”,按照李零先生的翻譯,就是“發現別人唱得好”。和別人一起唱歌,發現別人唱得好,孔子就心甘情願地做伴唱。大家想想,孔子這人,是不是特可愛?
我們還可以說一件證明孔子可愛的事。孔子有個學生叫言偃。言偃,字子游,“黃埔三期”的,文學科,當過武城的宰。子游做武城宰的時候,孔子曾經去參觀或者視察。據《論語·陽貨》,孔子一到武城,就聽到了“弦歌之聲”。孔子就笑了,說“割雞焉用牛刀”。這意思也很明白:巴掌大的地方,也用得著一本正經辦教育,搞禮樂教化?子遊說:學生聽先生講過,君子學習禮樂就有愛心,小人學習禮樂就聽使喚(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孔子馬上就改口說:同學們,阿偃的話是對的,我剛才是開玩笑。
孔子真是開玩笑嗎?未必。我們知道,武城是魯國國都曲阜附近一個小邑,大約也就相當於我們現在一個鄉。子游在那裡推行禮樂教化,多少有點小題大做。所以孔子的“割雞焉用牛刀”,就至少有點調侃。但這事不能較真。巴掌大的地方,那也是地方呀!禮樂教化既然“放之四海而皆準”,你就不能說小地方用不著。所以,子游一較真,孔子就不好再調侃,只好打哈哈,說“前言戲之耳”。當時的神態,我想一定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