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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壯烈犧牲,是在孔子七十二歲那一年。這時,孔子的狀況和心境又如何?
六 傷心事與玩笑話(1)
孔子的晚年,很孤獨,很傷感。
孔子是在他六十八歲那年(公元前484年)應季康子之召回國的(子貢和冉有很可能起了作用)。但季康子的意思,是只想用他的學生,不想用他。結果,是“魯終不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史記·孔子世家》)。他閒居在家,度過了自己最後的時光。
這幾年,幾乎年年都有傷心事。孔子回國的第二年,他的獨生子孔鯉去世,終年五十歲。第四年,他的得意門生顏回去世,終年四十歲。第五年,忠心耿耿又經常挨罵的老學生子路壯烈犧牲,終年六十三歲。愛子既喪,賢契又亡,孔子的心情可想而知。到了第六年,即公元前479年,孔子自己也撒手人寰,終年七十三歲。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孔子對自己的死似乎早有預感。據《論語·陽貨》,有一天,孔子突然說:我不想說話了(予欲無言)!子貢聽說,嚇了一跳。他對孔子說:先生不說話了,我們這些做學生的怎麼辦?我們往下傳述什麼呀(則小子何述焉)?孔子說:老天爺說了什麼呢?老天爺什麼都沒說,可是四季照樣運行,萬物照樣生長。老天爺說了什麼呢(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孔子說這話,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另外兩句話,意思就很清楚。這兩句話,一句是“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還有一句是“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論語·子罕》)。鳳,就是鳳凰;圖,就是河圖。這兩樣,在古代都是所謂“祥瑞”,也就是“吉祥物”。周公,是孔子心目中的大聖人。孔子這一生,時時刻刻都把周公擱在心裡,老夢見他,其實就是想恢復周公創立的禮樂文化和禮樂制度,我們以後還要再說。可是到了孔子的晚年,不但鳳凰和河圖總也盼不來、看不見(事實上從來就沒看見過),就連周公,也不復夢見了。人活著,要有夢。那流行歌曲不也唱“至少我們還有夢”嗎?然而晚年的孔子,卻連夢都沒有了。所以他說,我恐怕是不行了(甚矣吾衰也),我恐怕快完蛋了(吾已矣夫)!
孔子傷心,子路還要添亂。據《論語·子罕》,有一次,孔子病重,子路便自作主張“使門人為臣”。什麼叫“使門人為臣”?就是安排同學們組織“治喪委員會”。沒想到孔子病又好了。這下可麻煩了。孔子聞訊,大發雷霆,痛罵子路。孔子說,仲由這傢伙,從來就不老實。他搞詐騙,已經是由來已久了(久矣哉,由之行詐也)!沒想到這回還逼著我搞詐騙(無臣而為有臣)!我騙誰(吾誰欺)?騙老天爺嗎(欺天乎)?
這段話有點費解。一般人都會想,子路這事確實做得不靠譜。人還沒死,你組織什麼“治喪委員會”?但這頂多也就是做事不過腦子,怎麼是搞詐騙(行詐)呢?原來,這裡面有個彎彎繞。這個彎彎繞,就是“為臣”,即子路組織的那個“治喪委員會”。按照當時的制度,只有諸侯去世,才能“為臣”。後來,禮壞樂崩了,大夫去世,也組織。而且,古代的“為臣”,與現在的“治喪委員會”還不同。現在的“治喪委員會”,是人死了以後才工作。古代的“為臣”,卻是人死之前就工作,當著活人的面就操辦喪事,比方說換壽衣、整容什麼的(請參看楊伯峻先生注),現在某些農村還有這種習俗。這不是咒人死,而是要讓人死得風光體面。何況在子路看來,孔子好歹也是做過魯國大司寇的,也是大夫。別的大夫可以“為臣”,孔子怎麼不能享受這個待遇?國家不來組織,那我們就自己來組織,反正不能讓先生死得窩囊寒酸。所以,子路“使門人為臣”,其實是一片好心。
六 傷心事與玩笑話(2)
問題是孔子的想法不同。孔子認為,“為臣”既然是諸侯之禮,那就不能僭越。別的大夫僭越,是他們的事,我孔丘不能做。我孔丘明明沒有資格成立“治喪委員會”,你們還偏偏要搞(無臣而為有臣),這不是“行詐”是什麼?這事如果得逞,則自己維護禮法的一世英名,豈非毀於一旦?只怕還會落下“欺世盜名”的惡評。所以孔子怒不可遏,認為子路是“綁架”了自己來搞詐騙,這才賭咒發誓說“吾誰欺,欺天乎”。意思也很清楚:這種勾當,就連人都騙不了,你還想欺天?
至於自己是否死得風光體面,孔子也另有想法。他罵子路說:我難道一定要死在“治喪委員”手裡嗎?我是寧肯死在學生們身邊的(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就算我死得並不風光,難道會死在馬路邊嗎(予死於道路乎)?顯然,孔子對自己的身份有定位。這個“位”,就是教書匠。教書匠用不著搞什麼“治喪委員會”。能夠死在學生們身邊,有學生追悼懷念自己,就是最大的光榮,幹嘛非得享受貴族和官員的待遇?這個觀念,可真是讓人肅然起敬。就沖這一條,我們也敬重他老人家一輩子。
可惜孔子管得了生前,管不了身後;管得了子路,管不了子貢。孔子去世以後,子貢帶頭,加上其他學生(宰我、有若等等),眾人拾柴,眾志成城,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齊心協力,還是把他抬上了聖壇。
不過這已是後話,現在還說眼下。從前面這個故事裡,我們能看到什麼呢?第一,孔子是尊禮之人。他用自己對後事的安排,實踐了自己的主張,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第二,孔子也是性情中人。他心裡想什麼,就會表現出什麼。一旦發怒,便全然沒有什麼溫良恭儉讓。
事實上,孔子也和我們一樣,有著普通人和正常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且不乏幽默感。我們讀《論語》,看見裡面滿篇都是格言,常會以為孔子平時也是格言不離口。其實這是誤解。孔夫子三十歲開始教學生,差不多一直教到七十三歲。這四十多年光景,得說多少話,豈能句句是格言?那可真成不會說人話的了。《論語》不過是把這四十多年的話,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最後又集中了起來,可不就成了“格言簍子”?好在《論語》還保留了不少有趣的情節,讓我們看到孔子真實的另一面。正是這另一面,讓我們看見了真孔子。
他敢哭。孔子哭顏回,可謂感天動地。顏回去世那年,孔子七十一歲,顏回四十歲。白髮人送黑髮人,孔子哭得昏天黑地。據《論語·先進》,當時孔子痛哭流涕地說:哎呀!這是老天爺要我的命,這是老天爺要我的命呀(噫!天喪予!天喪予)!旁邊的人說:先生太悲痛了(子慟矣)!孔子說:真的太悲痛了嗎(有慟乎)?我不為這樣的人悲痛,又為誰悲痛(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可是他沒有想到,第二年,子路也死了。據《公羊傳·哀公十四年》,孔子再一次悲痛欲絕地哭著說:哎呀!這是老天爺要斷絕我呀(噫!天祝予)!孔子這時,真是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