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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很難被某些人接受。孔夫子,大聖人,怎麼會說這種“自私自利”的話?於是後世的一些儒生,便千方百計來做一些曲里拐彎的解釋,比如把“求”解釋為要求、責備。其實,如果我們把這話界定在學習的範圍內,就完全正確。人,為什麼要學習?歸根結底,在為了自己。往小里說,是為了自己能夠自食其力謀生;往大里說,則是為了自己能夠堂堂正正做人。甚至我們還可以說,自食其力謀生,正是堂堂正正做人。謀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別人替代不了。做人,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別人也管不著。為了自己能夠問心無愧地活著而做人,這是君子;為別人活著,做給別人看,這是小人。這就叫“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自己,也就只能靠自己。所謂“求諸己”,就是靠自己。所謂“求諸人”,就是靠別人。別人和自己,誰可靠?自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國際歌》的說法,比那些酸腐文人的解釋好。

    五 誰是好學生(4)

    讀書學習做學問,既然是為了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那就必須快樂。因為學習的目的,原本就是人的幸福。如果這幸福的表現形式居然是痛苦,那它還是不是幸福,就成了問題。何況在孔子看來,學習是終身的事。如果學習是痛苦的,豈非讓人痛苦一輩子?實際上,孔子一直都在強調快樂。《論語》的第一句話,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論語·學而》)。這也是一句歷來說不清的話。時,是按時,還是時時?習,是練習,還是複習?有爭議。但學習應該快樂、愉悅,則是肯定的。其實你看孔子的教學,比如他和學生之間的討論,是何等的快樂。他的課堂,簡直就是“快樂大本營”。所以,我從來不贊成什麼“學海無涯苦作舟”,更不主張“頭懸樑錐刺股”。我的口號是:如果所有的學校和課堂都充滿快樂,中國的教育就真正成功了!  

    學習是快樂的。誰在學習中快樂,誰就是孔子的好學生。曾皙是否做到了這一點,我們不清楚。但他至少是快樂的,或者認為快樂是重要的,所以孔子贊成他。但是,如果既像孔子一樣好學,又像曾皙一樣快樂,恐怕就非成為孔子最鍾愛的學生不可。

    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顏回。顏回,字子淵,所以也叫顏淵。他生於公元前522年,卒於公元前481年,比孔子小三十歲,“黃埔二期”的。顏回經常受老師表揚,最討孔子喜歡。而且,孔子表揚他的話,都很過頭。比如前面說過,曾經兩次有人問孔子“弟子孰為好學”,孔子都回答“有顏回者好學”,還說顏回一死就沒有了,好像別人都不是他的學生(分別見《論語·雍也》和《論語·先進》)。孔子甚至還說,他的學生當中,只有顏回能夠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也就是長時間地不違背仁德。至於其他學生,頂多撐他十天半個月(《論語·雍也》)。好傢夥!幸虧顏回只是“不違”,還不算“達到”。否則,他連老師都超過了。

    顏回為什麼討老師喜歡呢?也有許多原因,比如好學、聽話、善悟等等。但我以為,顏回的“樂”,恐怕是重要原因。孔子曾經這樣讚美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簞,就是盛飯的竹籃;瓢,就是舀水的瓜瓢。所謂“一簞食,一瓢飲”,也就是生活極其貧困簡單。這是許多人都忍受不了的(人不堪其憂),只有顏回“不改其樂”。窮開心嗎?喜歡住貧民區嗎?當然不是。顏回之樂,顯然不在簞食、瓢飲、陋巷,而在謀道、讀書、做學問。也就是說,只要能夠治學悟道,顏回就快樂。吃什麼,喝什麼,住在哪裡,無所謂。這就叫“不改其樂”。其,就是顏回的。其樂,就是顏回自己的、本來的、固有的樂。所以,顏回“不改其樂”,就意味著他把學問和道德本身當作了快樂。這就是謀道治學的最高境界了。難怪孔子要像唱詠嘆調一樣地誇他:賢哉回也!賢哉回也!  

    孔子不但夸顏回,還要當著別的學生夸,和別的學生做比較。比如我們前面就說過,孔子曾經問子貢,你和顏回哪個更強。子貢這人乖巧,馬上就說顏回比阿賜強多了,結果孔子大為高興。孔子甚至替顏回抱不平。他說,顏回的學問和道德都好啊(回也其庶乎),可是一貧如洗,窮得叮噹響(屢空)。阿賜不守本分(賜不受命)去做生意,投機取巧,卻一猜一個準(億則屢中),次次發大財(《論語·先進》)。這話恐怕有問題。顏回自己都“不改其樂”,您老人家著的哪門子急?安貧樂道固然好,經商做官也不錯嘛!想當年,您老人家想回國,不就是子貢和冉有在張羅嗎(請參看《史記·孔子世家》)?子貢不掙錢,冉有不做官,大家都學顏回,您老人家周遊列國,誰贊助呀?您老人家打道回府,誰幫忙呀?

    所以,孔子夸顏回,就有人服,有人不服。誰不服?子路。據《論語·述而》,有一次,孔子當著子路的面對顏回說:有人用,就做官(用之則行);沒人用,就歸隱(舍之則藏)。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咱倆吧(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一聽就不高興了。子路說:先生如果行軍作戰,又和誰一起(子行三軍,則誰與)?孔子當然明白子路的意思,就反唇相譏說:反正不和空手打虎、赤腳過河、死了也不後悔的人一起!  

    哈哈!這可真是好玩!你看這哪像聖人和聖徒對話,簡直就是小孩子吵架鬥嘴。但我讀《論語》,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真實的場面。我也和李澤厚、李零先生一樣,最喜歡子路和子貢。他們一個有勇,一個有謀,就像李逵和吳用,實在是愛煞人也!事實上,子路的話是有道理的。您老人家總是夸顏回,請問做事靠誰,用錢靠誰,平治天下保家衛國又靠誰?

    但孔子的話也有道理,那就是子路的有勇無謀不可取。孔子其實也是喜歡子路的。他曾經這樣讚美子路:穿著舊袍子,和穿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卻心安理得毫無愧色的,也只有阿由吧?別人闊氣不嫉妒,自己貧困不貪求,怎麼會不好?子路難得一回表揚,就老念叨這幾句。孔子又說,不過如此,念叨什麼(《論語·子罕》)?這就是敲打了。孔子為什麼總是敲打子路?就因為子路太沖了,危險!他擔心子路會出問題。據《論語·先進》,孔子甚至說過這樣的話:像阿由這樣的,恐怕不得好死吧(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孔子這話,原本帶有開玩笑的意思。當時孔子和四個學生在一起談話。大孝子閔子騫恭恭敬敬,一臉的嚴肅;冉有和子貢談笑風生,快快活活。子路呢?“行行如也”(行音航去聲),也就是愣頭愣腦,罡罡的。孔子就說了這句玩笑話,沒想到卻不幸成為事實。公元前480年,衛國發生了內亂,情況十分危急。因為“弟子多仕於衛”(《史記·孔子世家》),所以孔子非常擔心。據《左傳·哀公十五年》,孔子說:阿柴是會回來的,阿由可是死了(柴也其來,由也死矣)!柴,就是高柴,字子羔或季羔(柴是一種羊,柴羊),“黃埔二期”的,比孔子小三十歲(或四十歲)。他個子很矮,相貌較丑,智商不高。據《論語·先進》,孔子對他和子路的評價,是高柴愚笨(柴也愚),仲由魯莽(由也喭)。結果,矮小愚笨的高柴回來了,強壯英武的子路犧牲了,而且死得很悲壯,很慘烈(請參看本章第三節)。孔子的心裡,真是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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