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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在莊子看來,再高的官位,也不過一隻死老鼠;靠投機取巧巴結上司而升官發財,則等於舔痔瘡。即便是堂堂正正地被聘做官,也等於是死得只剩下骨頭,還不如像烏龜那樣拖著尾巴在泥巴里打滾,或者做一隻孤獨的小牛。這是什麼人的觀點?隱士的觀點。前面說過,所謂隱士,就是“有本事”卻“不做事”,或者說“不做官”。莊子有本事,是沒有問題的。他不肯做官,也是肯定的。所以,莊子至少在思想上屬於隱士這一類人。

    老子呢?司馬遷說是“隱君子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不過司馬遷說的老子,卻未必是《老子》的作者。《老子》一書作者的身份,其實是搞不清的。我們只能猜測他是隱士,姑且算作“疑似”。不過,真正的隱士(比如前面說到的荷蓧丈人),恐怕是連話都不會多說的,更不會和別人辯論。所以,嚴格地說,老子和莊子都頂多只能算是“隱士哲學家”。既然如此,那麼,對於同為“隱士哲學家”的楊朱的觀點,他們的態度如何呢?

    當然會贊成或者同情。

    二 從楊朱到老莊(3)  

    前面說過,楊朱的觀點,是“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老子怎麼說呢?老子的說法,是“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第十三章》)。莊子又怎麼說呢?莊子的說法,是“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莊子·在宥》),幾乎如出一轍。在這裡,貴和愛,都是動詞。放在第一個字,叫“動詞前置”。若,按照《小爾雅·廣言》的解釋,就是“乃”。所以“貴以身為天下”,就是“貴自身超過貴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就是“愛自身超過愛天下”。如此,老子這句話,也包括莊子的話,就可以這樣理解:重視自己超過重視天下,愛護自己超過愛護天下,就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請參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甚至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句: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託付天下。

    這話恐怕不少人聽了都會嚇一跳。有沒有搞錯?可以託付天下的,難道不是那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仁人志士?難道能夠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還重的“自私鬼”?這些人,只顧自己,不顧別人。把天下交給他們,放心嗎?  

    其實,如果了解道家,尤其是熟悉《老子》一書,就會發現這是典型的“老子式思維”。老子的思維方式是什麼樣的?是“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也就是反過來思考問題,反過來表述觀點。這樣一種“反向思維”,在《老子》一書比比皆是。比如“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老子·第四十一章》)。也就是說,明白就像隱晦,前進就像倒退,高尚就像卑下,潔白就像污黑。按照這個邏輯,當然是“大公若私”、“為公若己”,越是重視愛護自己,就越是可以託付天下。

    問題是我們不能只順著老子的邏輯來,還得看有沒有道理。依我看,老子的說法有道理。為什麼呢?因為天下不是某個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每個人的天下。所以,重視愛護天下,就是重視愛護每個人,包括我們自己。而且,這種重視和愛護,就應該從自己開始。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同樣,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重視、不愛護,怎麼能指望他重視別人、愛護別人,重視天下、愛護天下?不信你看那些視死如歸的“俠客”或者“江湖好漢”,自己腦袋固然別在腰帶上,別人的腦袋又何曾放在眼裡?顯然,只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別人;首先愛護自己,才能愛護社會。真正貴天下、愛天下的,也一定是貴自己、愛自己的。  

    結論是:愛護天下,請從愛護自己做起。

    這樣一說就清楚了。愛護天下,既然必須從愛護自己做起。那麼,要拯救天下,也就只有先拯救自己。如果人人愛護自己,人人重視自己,或者說“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治矣”。

    不過這裡仍有問題,因為老莊的說法與楊朱並不完全相同。老莊的“貴以身為天下”和“愛以身為天下”都是前提,最後還是要“寄天下”和“托天下”,只不過“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莊子·人間世》),先救自己,後救天下而已。楊朱所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則不同,是說只有當所有的人都不需要做出犧牲拯救天下時,天下才真正太平了。但仔細想想,這種表面上的不同,也就不成問題:如果人人都可以寄託天下,天下還需要寄託嗎?人人都可以拯救天下,天下還需要拯救嗎?或者換一種說法也行:如果人人都不需要被人寄託,天下還需要寄託嗎?人人都可以拯救自己,天下還需要拯救嗎?

    二 從楊朱到老莊(4)  

    這就有了第二個結論:最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和寄託的。

    這也正是莊子的觀點。在《大宗師》篇(《天運》篇也有),莊子說,泉水幹了(泉涸),魚兒們一齊被困在陸地上(魚相與處於陸),相互用濕氣呼吸(相呴以濕),相互用唾沫滋潤(相濡以沫),哪裡比得上生活在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彼此相忘,互不相識呢(不如相忘於江湖)?眾所周知,相濡以沫,一直被視為我們民族的美德,莊子對此顯然也並不否定。然而在他看來,這並非最高境界。最高的境界,是根本用不著這樣。因為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水幹了(泉涸)。那麼,泉水不干,豈不更好?所以我曾經說,我無比敬重見義勇為的人,但決不希望人人都成為這樣的英雄。因為一旦有見義勇為,就同時意味著有災難和犯罪。從這個角度講,能夠“相忘於江湖”,確實比相濡以沫還好。人人“相忘於江湖”的社會和時代,就是“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的社會和時代。因此,楊朱的說法與老莊並不矛盾,反倒順理成章。這樣的思想,當然不能簡單地否定。

    於是又可以得出第三個結論:誰都不用管誰,才叫天下太平。

    問題是,這可能嗎?

    可能,但沒保證。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國泰民安的時候,確實可以“各人自掃門前雪”。而且,如果每個人的“門前雪”都打掃乾淨了,也就用不著去管別人的“瓦上霜”。不過這要有一個前提,就是青山長綠,泉水長流。可惜,誰也不能保證那泉水不干。沒有人禍,還有天災麼!也因此,我們仍必須高度肯定相濡以沫,肯定見義勇為。何況春秋戰國時期,人禍也並不比天災少。頻繁的戰爭,頻繁的動亂,頻繁的宮廷政變,哪一天消停過,又哪有什麼“相忘於江湖”?恐怕只有“相鬥於戰場”。這才有了眾多思想家的爭鳴,即都希望為這個有病的社會和動亂的時代,找到一個醫治的辦法和救助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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