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不過這樣一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這句話的本意就變了,不再是“以本色為美”,而是“以本色為底”。所以楊伯峻先生的翻譯,雖未必是詩的原意,卻符合孔子的想法。曲解詩意的,不是楊先生,倒是孔夫子。那麼,是孔子不懂詩嗎?不是。他是故意曲解,也就是要借古人的話,說自己的事。原意不原意,曲解不曲解,嚴謹不嚴謹,他可不管。現在許多人都主張“我注六經”,痛恨“六經注我”,卻不知道孔夫子恰恰是這種做法的老祖宗。當然,這樣做,對不對,好不好,也可以另案討論。至少我個人認為,在講解經典的時候,還是先弄清原意,再發表看法為好。
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批評孔子。孔子的“曲解詩意”,其實是不怎麼好批評的。為什麼呢?環境不同,目的不同,想法也不同。孔子和子夏談詩,並不是做研究,而是講道理。他的這堂課,也不叫“詩經研究”。子夏問,孔子答,目的都不在詩之中,而在詩之外。詩的本意,也就並不重要。只不過這個彎,也實在轉得太大了一點,讓我們看得一頭霧水。但從這裡,我們也能看出孔子教學的方式:一是啟發式,二是討論式。
實際上,孔子也經常和他的學生討論問題。據《論語·先進》,有一次(李零先生認為是在孔子六十歲以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四個人陪孔子坐著。子路和冉有,前面介紹過了。曾皙,名點,字子皙,生卒不詳,大約比孔子小二十多歲。他是曾子(曾參)的父親,為人比較“另類”,喜歡吃一種名叫“羊棗”的小柿子。公西華,名赤,字子華,生於公元前509年,比孔子小四十二歲。他們四個人陪孔子坐,是按年齡來排序的。小九歲的子路第一,曾皙第二,小二十九歲的冉有第三,公西華最後。
坐定之後,孔子就說:“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這話按照李澤厚先生的解釋,就是我不過比你們大幾歲,你們不要有顧慮。這是營造談話氛圍,很值得我們當老師的和做談話節目的主持人學習。接著孔子問:你們平時總說別人不了解自己(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果有人了解,你們想幹什麼(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這就是要討論了。於是,子路想也不想就回答說(率爾而對曰):一個有千乘戰車的國家,夾在大國之間,外有強敵,內有饑荒。如果交給我去治理,三年之內,就能讓國民人人有勇氣,個個懂道理(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當時的制度,是以一千乘戰車為一軍。天子六軍,大國三軍,中國二軍,小國一軍。一個有千乘戰車的國家,是個小國。子路打算去治理一個小國,志向不能說很大,也不能說很小。
子路說完,孔子就笑了(哂之)。哂,有兩個意思。一是微笑,二是譏笑。孔子是微笑還是譏笑?回頭再說,反正孔子笑了。又問冉有:阿求,你怎麼樣?冉有說:縱橫六七十,或者五六十里的地方,我去治理,三年之內,可以解決溫飽(可使足民)。至於建設精神文明的事,就得另請高明(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孔子又問公西華:阿赤,你怎麼樣?公西華說:我不敢說能幹,只能說想學。我希望能夠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在祭祀和結盟時做一個主持人。
孔子最後問曾皙:阿點,你怎麼樣?當時曾皙正在鼓瑟。鼓,就是彈奏。看來,孔子上課,是有人伴奏的,就像中央電視台的《實話實說》。按照楊伯峻先生的翻譯,孔子問話的時候,曾皙的伴奏也正好接近尾聲(鼓瑟希),便鏗地一聲把瑟放下站起來(鏗爾,舍瑟而作),回答說:我和他們的想法不一樣。孔子說:那又有什麼關係?也就是“各言其志”罷了。於是曾皙就說:我嚮往的,是暮春三月,換了春裝,和五六個青年人,六七個小孩子一起,在沂水邊洗洗澡,在祭壇上吹吹風,唱著歌兒回家去。好嘛,藝術家!誰知孔子竟“喟然嘆曰”,也就是長嘆一聲說:“吾與點也!”
孔子這個“吾與點也”是什麼意思?要看“與”怎麼解釋。解釋為“讚許”,就是“我贊成曾點的想法”。解釋為“相與”,就是“我和曾點一起去”。當然,這兩種解釋也可以並為一種:我贊成曾點,我欣賞曾點,我和曾點一起去!
這就奇怪!孔子不是主張讀書做官嗎?子路想做的官最大,孔子為什麼要笑他?曾皙不想做官,孔子為什麼要贊成?孔子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學生?
五 誰是好學生(1)
我們的問題,也是孔門弟子的問題。
討論結束後,子路、冉有、公西華先走,曾皙後走。曾皙就問孔子:他們三個講得怎麼樣?孔子說:也就是講了各自的想法而已(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曾皙問:先生為什麼要笑仲由呢?孔子說:治國靠禮,他一點都不謙讓,所以我笑他。看來,孔子的“哂之”,是含有譏笑意味的微笑。曾皙又問:難道冉求講的不是治國嗎?孔子說,怎麼不是?曾皙又問:那麼公西赤講的不是治國嗎?孔子說,有祭祀,有結盟,不是治國是什麼?如果阿赤都只能做小事,誰來做大事?
這次討論,就到此為止,留下了許多不解之謎讓後人猜。比方說,孔子對他這四個學生到底怎麼看?曾皙,好像是欣賞的,“吾與點也”嘛!其他三位呢?似乎沒什麼,不過“各言其志也已矣”。其實子路、冉有、公西華,都是孔子的好學生。他們三個的關係,也可能比較密切,多次同時在《論語》中出現。比如仍據《先進》篇,子路曾經問孔子:聽到了就去做嗎(聞斯行諸)?孔子說,父親和兄長都在,怎麼能聽到了就做(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也問了同樣的問題:聽到了就去做嗎(聞斯行諸)?孔子說,當然,聽到了就該去做(聞斯行之)。這下子公西華不懂了。同一個問題,怎麼會有兩種答案呢?所以他對孔子說:“赤也惑,敢問。”孔子回答說:“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求,就是冉有。由,就是子路。退,就是退縮。兼人,就是勇為。冉有這個人,大約比較瞻前顧後,因此孔子鼓勵他勇往直前。子路這個人,則膽大妄為,因此孔子告誡他不要聽風就是雨。孔子的因材施教,這條記載就是證明。
其實孔子對子路、冉有、公西華是有評價的,只不過不在這一篇,在《公冶長》。當時魯國有個貴族叫孟武伯的曾經問孔子:子路、冉有和公西華是否“仁”。孔子的回答是,子路可以負責千乘之國的兵役和軍政,冉有可以當邑縣的長官和大夫的管家,公西華可以當外交官和主持人。至於他們是不是“仁”?不知道。此外,同為《先進》篇,還記錄了孔子與季子然(可能是季孫家的人)的對話。這人問孔子,子路和冉有算不算“大臣”?孔子回答說,他們兩個,可以算是“具臣”。意思也很清楚:不算“大臣”。
把這幾條材料放在一起,孔子的看法就很明確了:他肯定子路、冉有和公西華的能力,而且說法和他們的自我評價一樣,但對他們的境界有保留。什麼是“具臣”?就是有工作能力的臣僚。什麼是“大臣”?孔子的定義,是“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也就是說,以大道和正義來輔佐君主(包括諸侯和大夫)。如果行不通,就辭職。顯然,子路和冉有還做不到這一點,所以孔子不承認他們是“大臣”。也所以,季子然又問了一句:那他們會一切都順從老闆,是老闆的跟屁蟲嗎(然則從之者與)?孔子說,殺父弒君的事,倒不會跟著干。這就很清楚:子路和冉有,有工作能力,能夠治國齊家;有道德底線,不會弒君殺父;但還沒有達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