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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個方面是為什麼中國損害這麼大?地震造成的損害這麼大?當然和我們的經濟落後有關係。但是你看這一次的地震,我覺得損害最大,最痛心的就是那些孩子們,重震區的學校——幼兒園、小學、中學,那些校舍一座一座地倒塌,孩子們整校被埋在廢墟裡面,孩子死得是最多的。這就提醒我們一個問題,當然普遍要注意房子的抗震結構。我今天看報紙上說,四川的震區現在要蓋房子,決定震區的學校都要蓋抗9級地震的房子,其實人們已經想到這個問題了。但是以前為什麼學校有這麼多的豆腐渣工程?你說祖國的花朵應該最受保護的,為什麼他們住的房子是最不安全的?
這次地震裡面老師們的表現是很令人感動的,我覺得正是在這些老師身上散發出最耀眼的人性光芒。多少老師是為了保護孩子犧牲的,老師保護孩子這個姿態應該定格下來,應該建很多這樣的雕塑。救援人員經常在廢墟裡面看見這樣的景象:一個老師,可能是一個男老師,也可能是一個女老師,很多是年輕的,也有年紀大的,都是一個俯身向下的姿勢,背上頂著一個塌下來的房梁,下面小小的空間裡有幾個孩子,來保護這些孩子,而老師自己的身體已經僵硬了。這樣的景象非常多,還有很多老師儘可能把孩子們搶救出來,讓孩子們離開快要倒塌的房子,自己來不及逃脫就被壓死了。而且裡面有很多年輕的老師,留下了他的孩子可能才幾個月或者一歲、兩歲。成了孤兒,這樣的事例非常多。
還有的老師自己活下來了,倖存了,但是為了救自己的學生他自己的孩子被地震埋沒了,犧牲了。甚至我看到有的例子,地震的時候孩子們正在午休,那是一個女老師,當時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出來,但是再想回去的時候房子塌了,她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救,在同一個校舍裡面。這樣的例子非常多,當時我們看到這些例子非常感動,但是我在想一個問題,你看這些倒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鄉鎮學校的房子,這些老師,這些鄉鎮學校的教師他們實際上是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們經濟待遇也是很差的,他們校舍又是那麼糟糕。他們在平時受到的關愛可以說是最少的,但是在災難面前他們的表現是最出色的。我們想一想,如果我們以前對他們多一點關愛,比如說他們的學校條件好一點,房子要結實一點,也不至於出現那麼多犧牲,也不至於非要他們來犧牲自己保護學生,而且能夠保護的也是有限的。
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我們不能光感動,對全國的鄉鎮學校的老師我們應該說一句,中國對不起你們。所以像這部分其實是可以避免的,不應該發生這麼慘烈的結果。
在災難面前反思的話,我想其實應該反思兩大問題,剛才我講的是一個社會問題,我現在先說一說人和自然的關係問題。人和自然的關係其實分兩個方面,一個方面就是說人和自然到底誰為大,誰厲害?我們以前很厲害,我們覺得人最偉大,比自然要偉大得多,比自然要有本事得多,人定勝天,我們要征服自然,要讓高山低頭,讓河水讓路,我們有這種本事。實際上,有些災難可能是大自然本身的力量、原始的力量造成的,有些災難卻是我們對自然過多的、過分的干預造成的。當然也包括我們現在工業發展、技術發展造成的生態破壞、環境污染,都隱藏著災難。
比如說大家都知道三門峽,三門峽大家都知道是一個包袱,本來是一個水利工程,卻有目共睹是一個水害工程,造成黃河泥沙的淤積,黃河斷流。實際上,當時討論三門峽工程的時候,我們水利專家黃萬里先生是堅決反對的,但是因為反對,他被打成了右派。
我們原來都講好像人是地球的主人,地球上的萬事萬物主要是來為人服務的,都是人所利用的對象,都是人類的資源。在這樣一種觀點之下,怎麼樣對人有利就怎麼樣對待自然。但是最後人發現要從長遠來考慮,比如說像生態破壞、環境污染對自己是很不利的,所以開始改變一些看法,就是說人是地球的主人,但是要做一個好主人,不能做一個壞主人,不能做一個敗家子。反思到這個程度夠不夠呢?現在有很多生態學家提出來,這是不夠的,人不能以地球的主人自居。我看有一個生態學家提出這麼一個觀點,他說人實際上是地球上綠色植物的客人,是森林的客人,人是靠了森林才能夠維持一個比較好的狀態。我把他的話擴展一下,人就是整個地球的客人。
其實你想一想,地球存在這麼多年,中間只有一小段時間是有生命存在的,有生命存在的這個時間裡面也就只有一小段是有人類存在的。你從這個角度來看人確實是地球的客人,人是到地球上來做客的,以後要離開這個地球的。但是如果人好好地當客人的話,讓做客的時間可以比較長一點,如果做一個沒有教養的客人糟蹋地球,那地球這個主人隨時可以把你趕走。也就是說,如果說人類毀滅的話,可能未必等到地球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很可能是人類自己毀了自己的生存環境,所以我們應該避免的是這個。
要避免這個就要擺正人和地球的關係,人和大自然的關係。德國有一個哲學家海德格爾,他的後半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人和自然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他反省的結果是,人類早期和自然的關係是一種共處的關係,是比較有人情味的關係。但是到了後期技術發達以後,人主要是用一種技術的方式來對待自然,對待地球上的萬事萬物。什麼叫技術的方式呢?就是為我所用,把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看做是一種功能,是一種能夠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功能,每一樣事物不再有它自己的存在價值,沒有它自己的本質,在人類的眼中它僅僅是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一種功能。
比如說大地,土地原來是養育我們的母親,是我們的家園,在技術的眼光下就被看成是可以開採礦產的礦場,是可以開發的土地,現在就變成房地產開發的價值。
比如說畜禽,牛、羊這樣一些東西,本來它們是獨立的生命,是一種生物,而且是人類的夥伴,最早人其實是把它當成夥伴的,但是現在僅僅是成了食品廠的原料。
比如說河流,河流本來是文明的搖籃,各大文明都是從大河發源起來的,本來是自然的風景,現在僅僅成了水壓的供應者,是用來發電的。
海德格爾說當我們在萊茵河上建立發電廠的時候,實際上我們是把萊茵河變成了這個發電廠的一個部件,它沒有了自己的存在。人類太狂妄了,對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僅僅看做是可以為自己所用的一種原材料。如果說有上帝造這個世界的話,一開始不應該是這樣的,自然界的每一樣事物實際上都有自己的地位,都有自己的價值。所以我們應該轉換眼光,不能僅僅用技術的眼光來看待事物,當然人類為了生存,技術的眼光是不能缺的,是需要的,但是不能成為惟一的眼光,而且最好不要成為主要的眼光。主要的應該是和自然萬物能夠親近,能夠共生這樣一種關係。
自然是我們的源泉,是我們的根源,所以征服自然這種口號是很荒唐的,人怎麼能征服自己的來源?我覺得在這一點上應該向我們眼中比較原始比較落後的民族,比如說藏族學習,他們對於大自然都有一種敬畏的態度,這種虔誠的、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對於大自然是很敬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