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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組織這種常規性的學習外,帝國另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是樹立典型。孔子是理所當然的"大成至聖先師",是所有讀書人的楷模。讀書人見到孔子的牌位必須下跪,提到孔子的名諱必須起立,平時的言行如果能有三條和孔子一樣,就可以認定是好學生。後來一個流氓便據此自封君子,因為他剛好做到了三條: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唯酒無量。

    可惜諸如此類的笑話並沒能阻止帝國樹立典型的熱情。繼孔子在兩千年間被一再加封直至享受王爵待遇後,劉備的愛將關羽又在康熙年間被冊封為"武聖人"。當時的候選人還有南宋的岳飛,但因岳飛曾與清人的祖先金人作戰,只好忍痛割愛。其實岳飛也好關羽也好,之所以備受帝王青睞無非因為他們忠心耿耿。不過民間對於關羽則另有一份情感,即推崇他的義氣深重。按照陳壽((三國志· 關羽傳》 的記載,此公之重義,是連曹操都要被感動的,何況芸芸眾生?自然奉為楷模。忠,是統治者喜歡的。義,是老百姓喜歡的。官方推崇忠,民間推崇義,關羽也就理所當然地受到崇拜,關帝廟香火旺盛也就不足為奇。這又說明,倫理治國的方略曾經是何等地深入人心。

    這其實是一個文化大戰略,即通過文化的力量來維護統治。好一點的,不過但求長治久安;壞一些的,則還要實行專制。但不論是長治還是專制,帝國的統治者都不會忘記藏在皇袍裡面的屠刀。於是,用文化來統治,就難免發展為"用文化來專制";而"用文化來專制",又必然發展為"對文化行專制",其登峰造極者則為乾隆。乾隆在文化上的所謂"建樹"主要有三條:一是編纂了《 四庫全書》 ,趁機濫殺文化,荼毒心靈;二是寫了四萬多首狗屁不通的詩,當上"中國第一詩人";三是大興"文字獄",製造人間悲劇。文字獄其實早已有之。漢律,"吏民上書,字謬輒劾"(劉勰《 文心雕龍· 練字》 )。一個名叫石建的郎中令,只因為"馬(馬)"字少寫了一點,就嚇得魂飛魄散。不過,大興冤獄,還數明清。其中,若論吹毛求疵,當首推朱元璋;論規模效益,則首推乾隆帝。朱元璋的特點是神經過敏。即便是歌功頌德的文章,只要出現"則"、"生"、"殊"等字樣,一律格殺勿論。因為"則"就是說他作"賊", "生"就是說他當過僧人,"殊"則是罵他"歹朱"。乾隆帝的特點則是大開殺戒。乾隆的文字獄,一是時間長,四十年;二是案件多,一百三十起;三是範圍廣,平民百姓也殺;四是心腸硬,瘋子胡話也不肯放過,馬屁拍得不響也興師問罪。然而就是這個製造文字獄的高手,居然厚著臉皮說什麼"聯不以語言文字罪人",真是恬不知恥!

    這樣的罪惡行徑是不可能不遭報應的。乾隆以後,大清帝國就開始走下坡路,直到被太平天國和西方列強打得癱瘓為止。明所遭到的報應則更具有戲劇性。有一則民間傳說講,明末,崇禎皇帝派太監到宮外測字,求問國運。太監說了一個"友"字。測字先生說,不好,反賊出頭了。太監改口說是"有沒有"的"有"。測字先生又說,不好,大明江山去了一半。太監又改口說是"申猴酉雞"的"酉"。測字先生說,更不好,至尊天子砍頭去腳了!這當然是"小說家言",不能當真,但卻也說明一個道理:誰要是用咬文嚼字牽強附會來屠殺人民群眾,人民群眾就會用同樣的方法來詛咒他!

    第三章 倫理治國 五 一箭雙鵰

    平心而論,文字獄在帝國的歷史上不可能是常規,正如焚書坑儒只可能一次。倫理治國的本來目的就是要以"軟控制"替代"硬打壓",豈能動不動就人頭落地?所以,帝國的屠刀通常是藏在袖子裡面的,就像狐狸尾巴多半藏在袍子下面一樣。高高舉起的,是讓許多士人垂涎三尺的東西--官與祿。

    這個方針在西漢時期就確定下來了。自從漢代確立了對人民尤其是對讀書人的懷柔政策,一系列的配套措施也就出台。這就是讓那些飽讀詩書的儒生到朝廷來做官,成為帝國的御用文人。漢制,地方官有向朝廷推薦人才的義務,不推薦者有罪,推薦非人同樣有罪。漢武帝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並行,厥有我師。"(《 漢書· 武帝紀》 )如果地方官牧民一方,居然一個人才也發現不了,那就是玩忽職守。這就是漢代的"察舉制",是"獨尊儒術"之前就有的。董仲舒就是因為被舉為"賢良方正",金殿對問,才發表了他那著名的"天人三策"。但尊儒之後,人才的選拔便明顯向儒家的治國主張傾斜,道德品質被看作首要標準。比如"孝廉",就要求孝於父母而廉於國事。因此被推薦者,一定要有孝行和廉績。"博士弟子"(這是漢武帝應董仲舒之請設立的),則要求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里,出入不悖,總之是要求"品學兼優"。這正是倫理治國的原則所使然。

    然而事與願違。不到東漢末年,所謂孝行和廉績,便已經不過是某些人沽名釣譽的手段。時諺有云:"舉秀才,不識書;舉孝廉,父別居。"地方官察舉的秀才和孝廉,或者不學文化,或者不養父母,全都徒有虛名。於是"察舉制"廢,"薦舉制"立。所謂"薦舉",又叫"九品官人法",也叫"九品中正制",就是在各州、郡、縣設"中正官",由他將人才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等,然後按品授官。這種明顯帶有人治色彩和壟斷色彩的制度,當然也弊病甚多。其最明顯的問題,就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帝國的官職被士族階級壟斷,真正的人才無法脫穎而出。於是到了隋唐,又被代之以"科舉制"。所謂"科舉",就是通過全國統一的分科考試(科)諫選拔人才(舉),所以叫"科舉"。在這種考試面前,是"人人平等"的。只要確有學問,哪怕出身寒門,也有可能由布衣而卿相。顯然,從察舉、薦舉到科舉(它們被統稱為"選舉") ,帝國的人才網羅制度確實是日趨成熟。科舉制一興,天下士人趨之若鶩,帝國羅網疏而不漏。難怪唐太宗看見新科進士魚貫而人,要高興得手舞足蹈,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了。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雙贏"的方案--帝國得到了人才,士子得到了官位。但真正的贏家,卻其實是帝國。它付出的代價,只不過幾個官位和一些俸祿,可以說成本極低,甚至可以說是零成本。因為這些官位和體祿反正是要給出去的,不給儒生士子,也要給別人。因此帝國並沒有虧損什麼,甚至根本就沒有虧損。

    然而紅利卻相當可觀。首先,它換取了幾乎整個知識界對帝制意識形態的認同。當然,沒有這一認同,帝國也可以強制性地獨尊儒術,並把所有的反對派都趕盡殺絕,就像秦始皇做過的那樣。但這樣做是沒有意思甚至沒有意義的。不識字的糙民原本就別無選擇,帝國自己又不能生產知識和思想。它真正要鉗制的,是那些讀書人的頭腦。只有知識界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帝制意識形態,帝國"用文化來統治"的戰略方針才真正獲得了成功。現在,一代又一代的所謂"知識分子"都心甘情願地奉帝制思想為圭臬(guinie),誠惶誠恐地拜倒在它的腳下(其實是拜倒在帝國的腳下),爭先恐後地為它效勞(其實是為帝國效勞),豈非"天下歸心"?更何況,這些頭腦被儒學占領後,就不會胡思亂想,接受和產生什麼異端邪說了,而這,恰恰正是帝國擔心的。帝國在得其利之餘還能去其弊,豈非"雙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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