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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至少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如果“身不由己”

    以至於“有罪”,則我們人人都是罪人,或可能成為罪人。誰也不能擔保自己沒有這種可能。我們沒有落到祥林嫂的那個地步,也許只是運氣比她好-些而己。

    一旦“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我們就會很容易地變成祥林嫂,甚至弄不好“人人都是祥林嫂”,就像當年“人人都是批判家”一樣。

    “文革”就是證明。

    六“文革”的故事

    “文革”是一場惡夢。

    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那大約是我們中國人最“身不由己”的時候。

    常有這樣“戲劇性”的情節或場面:一個人,昨天還在指揮別人“揪走資派”,今天自己就被當做“走資派”給揪了出來;剛才還在慷慨陳詞批判別人,忽然發現這回批判的恰恰是自己。誰也不知道自己哪天會從“革命動力”變成“革命對象”,當然也不會知道哪天又會突然從“對象”變成了“動力”。往往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cháo陽路八千”。這種不知此身何屬的惶惑,不少人都有切身的體會。

    沒有人是真正安全的,誰都可能被“揪出來”,而且會“示眾”。

    被“揪”出來,就會怎麼樣呢?就會被“不當人看”。比方說,被剃“陰陽頭”、戴“高帽子”、掛“黑牌子”、坐“噴氣式”,遊街示眾、掃地出門,去住“牛棚”等等,比祥林嫂當年的待遇還要不如。祥林嫂當年所遭受的,尚只是冷淡、嘲弄、煩厭和唾棄,被“揪出來的人”則還要加上被侮辱、謾罵、體罰和毆打。

    祥林嫂只不過被視為“不祥之物”和“不潔之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則還要時不時地被揪到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接受各種凌辱,成為“過街的老鼠”,被圍觀和追打。而且,他們還得表示,這都是自己“罪有應得”,一點都不委屈一點都不過分的。於是,有的人不堪忍受,自殺了。但,他們即便像祥林嫂那祥去自殺,也是不行的。祥林嫂倘若果真一頭在那香案上撞死了,雖不敢說就能換來個“貞婦”之類的頭銜,廉價的同情總歸是有的,罪名也可以不背。

    這些人可就不一樣了。死了以後,還要被說成是“自絕於人民”,即便在遺書上寫上“忠於人民忠於黨”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之類的話,也無濟於事。他們的後代還會因此而遭殃——將永遠在被歧視的“另類”中受煎熬,真可謂“後患無窮”。

    由此可見,一個人要被視為“不是人”,其實是很容易的。又可見,一個人倘若被視為“不是人”,那就連“死路一條”也沒有。

    這當然是很可怕的事。

    於是,當“批判的資格”被視為“做人的資格”時,生怕失去這一資格的人便都揮戈上陣了;而當人們被告知,革命的對象就是每個人自己,是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的“私心雜念”,只有“自我批判”才能重新做人時,每個人又都一齊打起了自己的耳光。

    在我看來,“文革”中最醜陋、最粗鄙、最下作、也最讓人噁心的事,就是所謂的“鬥私批修”。在這場運動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成了被打被看的對象,而且是自己打自己給別人看。人們在會上爭先恐後地發言,當眾解剖自己的“靈魂”,抖露自己的“隱私”,坦白自己的“罪行”,交代自己的“問題”;有的甚至下作到連和女朋友親過幾次嘴,或者和老婆睡覺時講過什麼話,都無遺漏地交代出來,然後捶胸頓足、痛哭流涕地懇求領導和群眾批判他。表演得最差勁的,也至少要遞交一份“自我檢查”或“思想匯報”之類。沒有文化不識字的,也要交代幾件偷了生產隊黃瓜三根之類的“罪行”。

    有誰會當真願意這麼說這麼做呢?沒有。

    就連現在想起來,都感到痛苦和羞辱。

    所以,經歷過“文革”的人,一聽到“懺悔”二字,幾乎都會近乎本能地產生一種防範心理、抗拒心理和逆反心理;而余秋雨說“強迫別人懺悔可能會造成人人自危”,“實際上是以反對‘文革’的名義回到了‘文革”,則會引起普遍的同情。因為我們已經“懺悔”過了,而且吃夠了“懺悔”的苦頭。

    但,“文革”中那種“鬥私批修”、“自我檢查”、“靈魂深處鬧革命”,當真是懺悔嗎?否!懺悔必須是發自內心的需要,而“鬥私批修”等等卻來自外部的壓力;懺悔是面對道德和良心的,“鬥私批修”等等面對的卻是強權和暴政;懺悔的結果應該是德行的增進,“鬥私批修”等等卻導致道德的墮落。因此,它們決不是懺悔,甚至連“自我批評”都談不上,毋寧說是一種變態的“自我標榜”。

    因為在這場“自我革命”中,越是自輕自賤、自我誹謗,就越是能得到領導的認可他人的好評,並獲得“幫助”他人的資格(其實是在蹂躪、踐踏和辱罵了自己以後再蹂躪踐踏和辱罵他人)。這不但能使人產生一種解脫感,也能使人產生一種聖潔感,就像邪教中的人自以為功德圓滿可以升人天國一樣。其實他們至多不過獲得點相對於那些尚未解脫者而言的優越感而已。但這已足以使人鬼迷心竅,以至於竟有不惜為自己捏造罪名者。

    不能說這些自我誹謗者說的都是假話。正如我的一位朋友所指出,這是一件為了使自己獲得“重新做人”資格的“極其嚴肅和嚴重的事”。“人家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誰敢開平句玩笑!”事實上幾乎每個人都在說“真話”,真誠的話。真誠地“解剖自已”,真誠地“向黨交心”,真誠地“改造世界觀”。然而這些真誠的話卻並不真實。真誠地說著不真實的話,靠作踐自己來獲得“榮耀”,這是何等的荒唐!因此,“承認這點,在今天比承認它們是假話更令人難堪百倍!"(鄧曉芒《靈之舞》)

    當然,我們可以說這些自輕自賤是出於恐懼,是為了讓自己“過關”,以免遭受更大的災難。但這種做法,與祥林嫂的捐門檻,又有什麼兩樣呢?不客氣的說,只怕比祥林嫂更為可悲。祥林嫂只不過是用自己的血汗錢買了一條門檻去做替身,而我們(其中不少是知識分子)卻是用自己的心靈去做替身,讓“千人踏,萬人跨”,豈非下作得多?何況,不少人還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真誠,出於“徹底改造也界觀”的良好願望真心誠意滿腔熱情去做的,而且至今“無怨無悔”,想想才真是可怕!

    因此,我們現在回憶起那段歷史,差不多都會有做了一場惡夢的感覺(如果還有良知和內省能力的話)。但一般的惡夢做完也就罷了,“文革”這場惡夢卻沒有那麼簡單。我們不但要在那場惡夢中備受折磨,還得為自己在那場惡夢中的表現再受一次心靈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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