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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沒這份“以假亂真”,戲可怎麼演?

    於是,我們就弄不清哪一次是為真實的情感所感動,哪一次則不過是上了那“情感樣子”的當。假作真時真亦假。既然真假總是難辯,那就乾脆統統算了吧!

    更何況,生活中傷心之事已經不少,何必在閱讀中再傷心一回?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至少像我這樣心靈中傷痕累累的人,是如此。我們不敢流淚,還因為我們常常分不清藝術與生活。彭程先生說的那些話,在文學和藝術的範圍內原本都是不錯的,問題是我們總是忍不住要走出那範圍。就在刊登彭程先生大作的同一期《中華讀書報》上,還發表了郭小聰《以生活的名義》一文。作者生動地描述了觀看話劇《切?格瓦拉》的感受:不完美的生活在劇場的燈光下顯得那麼不堪忍受,格拉瑪號起航的錨鏈重重砸在舞台上,也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以至於當作者(也就是郭小聰先生)想說出自己的一點疑惑時,竟被一位沉默不語的同學突然激烈地打斷,因為“他完美的感受似乎受到了傷害”。這應該說是真真切切的“感動”了吧?看得出來,這些觀眾雖然沒有流淚,卻有著不亞於流淚的體驗:

    但是那被感動打斷的問題卻無法迴避,何況這問題恰恰正是由那感動而引發。作者說:“這齣戲似乎不僅是讓人思考的,更像是讓人行動的。”終場時,正義的戰士揮舞大旗,整裝待發,台上台下呼應一片。可是,往哪出發呢?去殺誰?  

    誰該殺?誰又能來擔當裁決者?難道在生活中可以像藝術中一樣轟轟烈烈痛痛快快地解決所有問題嗎?格瓦拉確實是像一個真正的先知那樣死去了,可我們卻還要繼續生活下去,而生活並不等於藝術。

    顯然,如果文學藝術給我們的感動竟使我們無法生活或不知怎麼生活,或者會破壞生活,那麼,這種感動是危險的,也是可怕的。所以,我們不敢流淚,至少不敢輕易流淚。

    本來,藝術的使命就是讓人感動。只要它能讓人感動,它就是藝術,就是藝術品。藝術的這種使命甚至可以說是神聖的。囚為正如彭程先生所言:“淚水和神性之間,是天然的結盟。”然而,也如郭小聰先生所言:“神不生活而人生活。

    ”

    生活迫使我們不能不想得更多點,這就是:感動以後又怎麼辦?當年,當許多人為娜拉的出走而感動時,魯迅卻提出了“娜拉走後”的問題。這正是先生的過人之處和偉大之處。人之可悲,並不僅僅在於大夢不醒,更在於夢醒之後無路可走。

    同樣,人之可悲,也不在不知感動,更在於感動之後無所適從。不錯,當淚水充滿作品之時,“靈魂會因之而飛升”,但倘若那靈魂飛升之後雙腳卻仍然要留在原處,而兩處之間的距離又相去甚遠,則人之尷尬也如何!先生有云:“長歌當哭,要在痛定之後。  

    ”(《記念劉和珍君》)也許,感動流淚,也該在想清楚和說清楚一些問題之後?

    附錄

    流淚的閱讀彭程

    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在閱讀作品時,疏遠了甚至隔絕了淚水?

    我記得那些曾經與眼淚伴隨的閱讀。為杜甫的《三吏》與《三別》,為竇娥感天動地的冤屈,為《祝福》中祥林嫂的不幸命運,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眾多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為契訶夫筆下滿腔痛苦無處訴說只能講給馬聽的馬車夫,也為那個在鞋店做學徒的可憐的孤兒萬卡——他將一封寫著“鄉下爺爺收”的信投進郵箱,天真地盼望著爺爺會來接他……不久前,為女兒讀《賣火柴的小女孩》,念到最後,小女孩凍死前在火柴的光焰中看到死去的祖母時,女兒驚異地問:“爸爸,你怎麼哭了?"

    我欣慰於久違的淚水。它讓我獲得一種對於自身的確證,使我知道,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並沒有死去。眼淚天然地與善良和憐憫有關。土耳其古典詩人E外

    納寫道:“當大自然把眼淚賜給人類時,就宣布他們是仁慈的人。心慈是人最美好的品性。  

    ”華茲華斯的一句話,則進一步標舉了一個寫作者應當確立的姿態:“為人類的苦難而落淚是理所當然的。

    ”

    當然,撥動淚腺的並非只有苦難,只有對呻吟的弱者的同情。眼淚更為感動而流淌。為朱自清筆下父親穿棉布袍子的笨重的背影,樸素的文字下跳動著至愛親情;為《紅岩》中的英雄群體,他們讓人看到,信仰曾經具有抵抗死神的力量;為安徒生童話中的海的女兒美人魚公主,為了獲得王子的愛情,不惜犧牲生命;為前蘇聯小說《這裡的黎明靜悄悄》中那些年輕女兵,用柔弱的身軀抗擊侵略者,花朵般的生命隕落在德寇的槍口下;也為美國猶太作家辛格筆下的吉姆佩爾,受盡欺騙嘲弄,被人們稱為傻瓜,但他始終不渝地相信“好人靠信念生活”,以自己一生的善良、忠誠、以德報怨,映襯出世人精明乖巧後面的愚蠢墮落,強烈的反諷效果震撼人心……他們體現了作為人的尊嚴,顯示了愛與獻身的價值,標舉了正當生活應該遵循的原則,讓人仰望。眼眶濕潤時,我們也分明聽到了靈魂對自我的激勵。

    然而在如今的作品中,能夠這樣打動我們的,寥若晨星。

    我不相信從外部尋找原因的種種說辭。不在於高科技時代新的藝術手段顛覆了傳統的文學閱讀,也不在於紛繁膨脹的信息雍塞了人的感受能力。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人的進化是以萬年為單位的,人性的歷史比科技久遠而堅固。為親人故去哭泣,為年華易逝悵惋,為愛情而迷醉,或者輾轉不眠,這些情感表現,無論是在遙遠的詩經楚辭的年月,還是在即將到來的基因時代,不會有太大區別。  

    ……

    最簡單也最合理的解釋是,當今的作品中缺乏情感力量。什麼都有,唯獨心靈缺席。以客觀超然的姿態,不動聲色地從事所謂零度寫作,已經成了今天的美學時尚。作家們謙遜地聲稱作品是寫來自娛的,聲明並不奢望打動讀者,有意迴避感動,而熱衷於表達世俗的、瑣碎的感情糾葛和情操。他們可以不吝筆耀地寫瘋狂,變態,乖戾,神經質,描繪種種情感的深淵和暗處,卻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寫到感動,似乎那樣做是幼稚的。躲避虛假的崇高也就罷了,我們曾受過它的愚弄,但連真正的、樸實的感動也要躲避,對真實的人性光輝視而不見,這就很不應該。

    其實質便是主體關懷的缺失,精神境界的平庸和暖昧。這種意識之下產生的作品,可以有繁複精巧的結構,幽微纖細的感覺,層出不窮的形式感,嫻熟艱難的技巧,然而缺少一樣東西:感動。於是我們只能和淚水隔絕了。

    當然明白,情感只是文學諸種功能中的一種,而眼淚也只是情感反應方式之一,不能指望讀博爾赫斯會淚流滿面,他的作品體現為一種卓異的洞察,時間循環無限,命運仿佛迷宮,閱讀的愉悅來自智慧的被充分調遣,來破解一個大謎。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甲蟲,地洞,城堡,都和絕對的災難緊密相連。它們喚起了驚駭、恐怖、絕望,都是比流淚更嚴重的體驗。雨果說:“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心。”對於這個宇宙的每一律動,有理由加以充分的、多方面的捕捉和描繪,也因此才造就了文學的浩瀚。但就其本質而言,情感卻始終是最重要的,一部使人落淚的作品,該是比其他種種尺度的評判更可信賴。對每篇作品都提出這種要求,既偏狹又不現實,然而在當今巨量刊登的作品中,如果這樣的篇章連最基本的比例都不具備,那我們應該檢討反省一番了。形形色色的苦難和傷害依然存在,不只是貧窮,還有冷漠,隔膜,不公,最廣泛意義上的人的異化,它們並不因為物質時代的來臨而消失,頂多變換一種存在方式。而同時,為正義和榮譽而犧牲,為愛而獻身,種種可歌可泣的情操和事跡,也依然像過往的許多個世紀一樣。呼喚淚水和感動——這是超越時間的人性的要求,不過在今天它們格外短缺,需要特別強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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