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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在那個“讀書越多越愚蠢,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仍然有不少人在堅持讀書。據我自己的體驗,那決非因為讀書有什麼用,而僅僅是因為對書懷有一份難以割捨的愛。正是由於這樣一份無法遏制難以隱忍的愛,使得許多讀書人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千方百計大尋找自己心愛的書,而且一卷在手,便如饑似渴,廢寢忘食。愛,是不能強迫的,也是無法泯滅的。因此,愛,才是讀書唯一“正當”而“牢靠”的理由。既然如此,開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還不如說“開卷有趣”呢!
經不如史
的確,開卷不必有益,卻不能無趣。
沒錯,讀書並不是一點用都沒有。不說能使貧者富,富者貴吧,好歹也能使人獲得一種謀生的手段,比如去當孩子王、教書匠,或者在郵局門口擺個攤,替人代寫家書或情書什麼的。好一點,則能謀個官位,混個頭銜,或者當一個“知本家”。在許多人看來,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想吃香的喝辣的,穿得體面光鮮,就要付出代價。讀書就是一種代價。因為是代價,所以是苦,叫“刻苦”。苦要戰勝,所以要攻,叫“攻讀”。當然,一旦發現得不償失,讀書並不能導致富貴,則“讀書無用論”也就順理成章。同樣,由於讀書被看做是“苦差事”,便總能找到逃避這苦差的“正當理由”,比方說,春來不是讀書天。
然而對於一個真正的讀書人來說,讀書卻是沒有什麼季節之分的,也不是苦差事。因此讀書的另一條理由是“書中自有顏如玉”。但如果這話的意思,仍是要以讀書為代價去謀取“艷福”,則仍是屁話!真正意義上的“書中自有顏如玉”,應該是讀書有如戀愛。幾日不讀書,就像和熱戀中的情人分開多時,別一日兮,如三秋兮!
戀人總是有魅力的,書也一樣。
有魅力的書必定是有趣的,就像有魅力的戀人總會有幾分可人之處一樣。很少有人會和道學老爺冬烘先生談戀愛,心甘情願地做他們的情人,反倒是那些“壞小子”,沒準更招人喜歡(正所謂“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同樣,那些一本正經的書又有多少人真正愛讀,一天不讀就茶飯不香呢?沒有。
實際上,前輩讀書人對此早有說法,叫“經不如史”。也就是說,讀經不如讀史,讀史不如讀子,讀子不如讀集,或者不如讀稗官筆記。
讀經怎麼就不如讀史呢?大約也就是經書太一本正經的緣故吧?經,無疑是世界上最正經的書了,要不然怎麼叫“經”?這就難免和趣味發生衝突,也讓人一捧起來,就有頭皮發麻的感覺。其實經書也未必都是沒有趣味的。就說《詩經》,開卷便是談情說愛:“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翻譯為現代漢語,只怕和〈康定情歌》是一個調子,只不過一個先說“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另一個則先說“河水滔滔的洲中,兩隻啾啾的鳥”而已。至於“任你溜溜的求喲”,則是完全一樣的。而所謂“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大約也可以翻譯成“漂亮妞呀,我想死你了”,也和“走了太陽來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麼時候才能走進你的夢鄉”沒什麼兩樣。
然而這趣味盎然的《關雎》一旦被解釋為“后妃之德”,可就一點趣味也沒有了。就算讀出了趣味,也不敢有趣,只能硬著頭皮去想大道理。可那兩隻鳥兒和治國平天下什麼又有鳥相干?這關雎成了“經”,實在是比成了“精”還糟。
何況經書中沒意思的也不少。被東晉謝安十分看好的“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或“曲禮曰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之類就了無趣味,《左傳》也要比《春秋》好讀。難怪讀經不如讀史,也難怪古人有“《漢書》下酒”一說了。《漢書》
雖遠不如《史記》,但好歹可以下酒,可見還是有點味道。其實,經不如史,也不奇怪。經,大體上是講道理的,或被視為是講道理的。史,則是講故事的,或多少要講些故事。講故事的書總是比講道理的書要好看些,雖然講道理的書也可以寫得很好看。
子,就是講道理又比較好看的書,比如先秦諸子的著作。子書怎麼會比史書更好看呢?大約因為史書多為官修,而子書多為私撰之故。站在官方立場,作者自覺責任重大,立言要謹慎,下筆如千斤,“一本正經”是免不了的了。站在民間立場,沒有那麼多顧忌,寫書說話,不過“我要放屁”,反倒更有趣味,也更有個性。如果是站在民間立場來修史(講故事),那就比站在民間立場來講道理還好看,因此讀史竟不如讀稗官筆記。
不過稗官筆記之類的東西,卻不怎麼靠得住。比如野史中說雍正皇帝係為呂留良之女呂四娘所殺,就很離譜,只能算是“戲說”。可惜“戲說”往往比認認真真地說好看,離譜的東西也總是比中規中矩的有市場。總之,越是一本正經,就越不好看,越是胡說八道,就越能吸引人。看來,在“讀史不如讀稗”後面,還得加上一句:讀稗官筆記不如讀武俠小說,因為武俠小說最離譜。
比如金庸的小說就是野史把乾隆說成是海寧陳氏之子(陳懷《清史要略》),已是無稽之談;在魯迅先生看來,則還是阿
Q精神,——漢人打仗打不贏,就用
“掉包計”從滿人手裡奪回江山,“單靠生殖機關便革了命,真是絕頂便宜”(《花邊文學?中秋二願》)。這下好了!滿人要是再欺負咱們漢人,那可真是“兒子打老子”了〕
金庸則還嫌不過癮。他還要替乾隆皇帝整出個漢人親弟弟陳家洛來。這陳家洛不但由“官宦子弟”而“落糙為寇”,還成了“反政府軍”的總司令,和他的親哥哥乾隆爺大唱對台戲(《書劍恩仇錄》),豈非連一點譜都沒有?然而這正是金庸先生的高明之處,或精明之處。他深知武俠小說原本不過是扯淡,真實不真實的並不打緊。扯得離譜一點,沒準更有看頭。那就乾脆放開了去胡扯。只要扯得看官們高興,就是好東西。何況這親兄弟一個是九五之尊的當今皇上,一個是浪跡大涯的江湖領袖;一個要“江山永固”,一個要“反清復明”,豈能沒有衝突,沒有戲劇性?如此“大膽假設,胡亂求證”,把戲演得煞是好看,金庸先生真不愧為“一代名扯”。
可惜那些寶貝“金學家”們卻不懂,偏要在金庸小說中挖掘“微言大義”,就像當年經學家們從《關雎》中看出了“后妃之德”一樣。謝天謝地,幸虧他們只是在自己圈子裡嚷嚷,沒多少人當真。否則,“金學”變成了“經學”,金庸小說也非得被謀殺了不可。看來,為了不至於被謀殺,金庸和金庸們還得繼續戲說和胡扯下去。
但問題也就來了。依照經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稗,讀稗官筆記不如讀武俠小說的邏輯,豈非越是荒誕不經就越是趣味盎然,越是值得一讀?讀書讀到這個份上,可真不知道是幸呢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