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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的原因倒不是要糾纏是非,或爭個輸贏,而是因為實在有話要說、可說,也值得說。焦先生問:“關於武俠小說,易中天的看法是就是個好玩,休閒,像大學教授們那樣深究其他,純粹扯淡。可是中天先生對《中國製造》和《水滸傳》
的人物情節精心琢磨,專題研究,連篇累牘,卻是為何?憑什麼《中國製造》和《水滸傳》就可以如此當真,而誰當真了武俠小說好像就是缺心眼兒?這個我不明白。”我以為,這其實牽涉到個不可不討論的理論問題,那就是:我們怎樣讀小說,我們怎樣做批評。
我歷來認為,讀小說和做批評是兩回事。小說是什麼?我的定義是:小說就是可以躺在床上看著玩的東西。一本書,如果非得正襟危坐地“刻苦攻讀”,頭懸樑錐刺股的,那就決不是小說。小說首先是一種“閒書”,是供人打發時日,消遣光陰,看著玩的。人生難免無聊,也難得無聊。無聊才讀書。但無聊之時,又只能讀“閒書”。小說即其中一種。除以此為攻作(比如做文學研究或文學批評)者外,一般人讀小說,總多半在下班之後,正業之餘,閒暇之日,旅途之中。
這時,當然是怎麼舒服怎麼來。躺在床上或沙發上,便是最佳方式之一。書的選擇,也多半是哪本好看挑哪本,哪本好玩讀哪本,很少有人會哪本有用看哪本的。
所以,不光是武俠小說,所有的小說,也都“就是個好玩,休閒”,只不過武俠小說特別明顯而已。你想,讀武俠小說有什麼用呢?當真讀完以後去行俠仗義或參加革命不成?那是嚴家炎他們扯的淡,沒人當真。有點文學史常識就知道,小說原本起源於講唱文學。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就是講唱文學。那麼,哥們爺們到茶館裡去聽說書,是為了什麼呢?莫非是去聽黨課,或者攻讀博士學位?當然不是。他們就是去休閒的。這道理誰都明白,焦先生想必也不例外。
事實上文學三大樣式(小說、散文、詩)當中,小說也是最具有休閒性的。
讀詩讀散文,雖然也要有閒,或可以休閒,但當真要解悶,還得讀小說。不信你到火車上去看,有幾個人捧著一本詩集坐在那裡讀的?沒幾個吧?古人倒是曾經以讀詩讀散文為休閒,但那或者是因為當時還沒有小說,或者是因為需要有另一種休閒方式,就像現在人們既看電影電視,又唱卡拉OK一樣(事實上唐詩宋詞
就是由青樓女子在當時的“歌舞廳”、“夜總會”里唱的)。饒這麼著,也還要讀傳奇,讀志怪,因為小說最好玩。我們實在應該理直氣壯地宣布:小說,就是這麼個東西,也就該這麼讀。
然而小說又最具有現實性。小說,無論以何種面目出現,寫的是武俠還是神魔,都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小說中的人物,其實也都是社會生活中的人。實際上人們之所以要看小說,就像他們要看戲一樣,主要是為了滿足自己對社會生活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鄰居”是怎麼過日子的。小說家做的,就是這樣一項工作,即把自己對社會生活的體驗、感受和看法,編成故事講給大家聽。這和小說的休閒功能並不矛盾。人們在拉家常說閒話時,不也張家長李家短的麼?說白了,小說就是用反映社會生活的方式來休閒。但這樣一來,小說在實際上所起到的作用,便又不止於休閒了。因為儘管人們讀小說的初衷,原本不過是放鬆放鬆,消遣消遣,但當真讀進去以後,就沒準會讀出別的東西來。比方說,吸取生活的教訓啦,引發人生的感慨啦,或者“才子見纏綿,革命家見排滿”之類,這也不奇怪。因為小說要真能休閒,就必須好看。也就是說,要“引人人勝”。什麼東西最能引人人勝呢?說到底,還是社會生活,是社會生活中最能見出人性內在矛盾衝突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小說家就是拿這些東西來說事的。優秀的小說就像面鏡子,既能反映生活,又能洞見靈魂。而且,由於它是小說而不是論文,還必須是感性具體、生動、鮮活的。這就無形中樹立了榜樣或提供了經驗。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唯其如此,小說才成了“生活的教科書”。所以,讀小說讀出別的東西來,純屬正常。這同樣是小說的一種讀法,沒有什麼對不對的問題。毛澤東《從紅樓夢》里看出了階級鬥爭,你能說不對?至於他老人家讀《水滸傳》,得出“好就好在投降”的結論,在我看來就不僅是“對”,而且是高明透徹精闢之極(這個問題我將專書另論)總之,一部作品一面世,就不僅僅屬於作者,也屬讀者了。讀者完全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讀法去閱讀,讀出什麼是什麼。如果他是個批評家,他還可以根據自己讀出的東西去發表評論‘薩孟武先生談《水滸傳》和《紅樓夢》就是這樣做的,我淡《中國製造》和《水滸傳》也是這樣做的。
那麼,“像大學教授們那樣深究其他”,怎麼就“純粹扯淡”呢?
關鍵就在於“深究其他”的那個“其他”,究竟是什麼。我從來就沒有反對過“大學教授們”(也包括其他人)從武俠小說(或其他小說)中讀出別的東西來。但你必須承認那畢竟是“別的東西”,當你讀出那“別的東西”並據此發表議論時,我就已經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小說讀者”了。事實上,當毛澤東從《紅樓夢》里看出了階級鬥爭時,他不是文學家,而是政治家;當薩孟武先生從《水滸傳》里看出了中國古代的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問題時,他也不是文學家,而是歷史學家。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或並不只是把《紅樓夢》和《水滸傳》當小說看,談的也不是文學問題。他們只不過是借題發揮,用《紅樓夢》和《水滸傳》
提供的材料進行政治思考和學術研究。至於在下,雖不敢和偉人、前輩相提並論,但態度和方法卻是從他們那裡學來的。當我寫《人在官場》和《替宋江拿個主意》
時,也沒有把(中國製造》和《水滸傳》只當小說看。我在《人在官場》一文的開頭說得很清楚,我是要把周梅森《的中國製造》“當做一個真實的案例,來討論一些現實的話題”。換言之,我們都把這些小說派了別的用場”。
一件東西可以兩用,甚至多用,也是完全正常的。但不能據此便認為一個事物有許多本質。任何一個事物的功能,都有“本來意義的”和“非本來意義的”。
這就要看發明的初衷,以及通常的用法。比如斧頭,原本是用來劈柴和做木工的。
有人硬要拿來殺人,我們也沒有辦法。但你能據此就說斧頭不是勞動工具而是殺人兇器,應該像管制槍枝一樣管起來麼?同樣,武俠小說原本不過“就是個好玩,休閒”。你也不能因為有人讀了以後去投奔革命,就說它有“培養革命者”的功能。不清不楚到了這個份上,不是扯淡是什麼?
現在我們清楚了。一件文學作品,可以同時具有文學的功能和非文學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