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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會放鬆

    歷史學家薩孟武老先生在談到他那本《水滸與中國社會》時,曾戲稱該書的寫法是“姨太太式”的。當“姨太太”並不怎麼體面,但薩先生抗戰前為夸中央日報》副刊寫的這些文章,卻著實比那些“太太式”的〔比如《中央日報》的社論)要好看得多。

    這可真是“妻不如妾”了。

    “正妻不如姬妾,姬妾不如丫環,丫環不如jì女,jì女不如情人。這當然是舊社會的事,現如今不能再講的。但來點聯想總還是可以的吧?你看,一面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jì,jì不如偷”,一面是“經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集,集不如稗’",真是何其相似乃爾!

    沒有人(包括薩孟武老先生和我)要在這裡提倡納妾、漂jì或偷情,但其中的奧秘卻不能不弄弄清楚。妻,怎麼就不如妾,不如婢,不如jì,甚至不如偷呢?

    原因大約無非也就是兩個。一是越到後面就越主動,二是越到後面就越輕鬆。在中國傳統社會,妻,都是指定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納妾,就多少可以自主。嫖jì和偷情,自然更是“自由選擇”,不必聽命於他人。自願要做的事總比被動的有趣,也比被動的輕鬆。何況按照中國的傳統道德,做妻子的必須“為人正派”。一言一行,都必須端莊穩重,不苟言笑,更遑論和丈夫調情了。和這樣位“一本正經”的女人“相敬如賓”,哪裡比得上和情人“沒事偷著樂”?難怪“妻不如偷’"(亦請參看拙著《中國的男人和女人》)。  

    做愛如此,讀書亦然。越是輕鬆自如,隨心所欲,就越是愉快。但要想真正放鬆,首先就得不負責任。所以,正如“jì不如偷”後面還有一句“偷得著不如偷不著”,“子不如稗”後面也得加上一句,“讀稗官筆記不如讀武俠小說”,因為讀武俠小說最不需要負責。偷情偷不著,自然也無責可負。

    這就越說越不像話了。莫非讀書竟是一件不負責的事?

    當然要負的。問題是對誰負責。我的看法是對自己負責。讀書,畢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不對自己負責,又對誰負責去?其實,不要說讀書,就連寫書,也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應該由自己負責(代表官方發言,糙擬法律文書等例外),要不怎麼說“文責自負”?一個人,學者也好,作家也好,或者不過業餘創作也好,之所以要寫書,無非是要把自己對社會人生或某個問題的感受、體驗或看法說出來〔為了評職稱或混稿費的也例外)。他要說的,是他自己的話,他不負責誰負責?

    問題還不僅僅在於由誰負責,更在於對誰負責。傳統的說法是對國家負責,對民族負責,對人民負責,對歷史負責。這話說起來聽起來倒是大義凜然,但也得看咱有沒有這個能力。我看是沒有的。百無一用是書生。文不能治國武不能安邦的,還說什麼對這個那個負責,話說得大點了吧?那麼大個責任,你負得起?  

    你有多大能耐,敢夸這個海口?讀書人的本事,頂多不過做點文字工作罷了。能對自己的文字負責,就不錯。事實上,如果每個人都能對自己的事情負責,比方說,官員對政府工作負責,廠商對產品質量負責,教師對學生負責,農民對莊稼負責,也就天下太平,犯不著都扯到國家興亡民族盛衰上去。那個責任太大,咱負不起。誰都知道,但凡責任大過能力,那就定然是一張空頭支票。說到底,其實是不負責任:

    然而這不負責任的責任或這負不起的責任,卻弄得大家緊張兮兮。寫書的不用說,老得想著“一言興邦”什麼的;讀書的也不敢含糊,惦記著如何才能成為“國家棟樑”。結果是大家都不輕鬆。實際上,妻不如妾,就因為妻的責任太多太重。相夫啦,教子啦,孝敬公婆啦,管理家政啦,沒一件是省油的。又是賢妻,又是良母,又是佳媳,又是嚴婦,這麼多的角色要擔任,已經夠她喝一壺的了,何況有時還要充當“老好人”(協調鄰里和籠絡抽嫂)?忙成這樣,自己的個人魅力也就顧不上。妾們因為沒那麼多責任,可以一心一意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反倒能在老公那裡落個好。你說這叫什麼事?

    可是,總不成大家都去當姨太太,或者大家都去寫武俠小說吧?當然不成。  

    如果弄得滿世界都是小老婆或只有武俠小說可讀,那可真是要國將不國了;但把“妻”們的責任儘可能減去若干,讓她和情人一樣可愛,卻未嘗不可。在某些方面借鑑借鑑,就更是可以而且應當。比如金庸先生寫作時的那種輕鬆自如和處處為讀者著想,就值得學習。其實這也是一種負責,―對讀者負責。這正是我輩寫書人可以也應該負的責任,豈能推卸?

    實際上,提倡“不負責”,正是為了“更負責”。只不過先得弄清楚,哪些責任是該我們負也負得起的。不該負,或者負不起,就不能認帳。就算我們每個寫書的人都要對國家民族人民歷史負責,也首先得讓你的書有人看吧?沒人看,你承擔的責任再重大,也會落空。所謂“負責”云云,豈不仍是一句空話?

    這就要學會放鬆。不要以為放鬆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並不容易呢!坦率地說,我自己就不會放鬆。到醫院裡打針,護士總說:你放鬆點嘛,那麼緊張幹什麼?

    駱玉明兄也說我:你的文章看起來輕鬆,其實內里很緊,外松內緊!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尤其是我們這個年紀做學問的人,內心深處都多少有些緊,不大容易松得下來。就是想瀟灑一下,也多半不能如願,或者只不過是裝出來的。所以上面說的這些話,並無批評他人之意,只能算是對自己的“一聲棒喝”。  

    擇書如擇偶

    有句老話,叫“男怕選錯行,女怕選錯郎”。

    當然,這是從前。現在不怕了。選錯行可以改行,選錯郎也可以離婚麼!不過,改行畢竟費事,離婚也很麻煩。能不改不離,最好。

    何況還有改不了離不掉的。就算改得了離得掉,那損失也無法追回,那影響也無法消除。夫妻雙方一是會相互影響的。康德甚至說一對夫妻相處日久,就連相貌都會變得接近起來,讓人覺得對象對象,當真“一對就像”(其實是他們的言行舉止神態表情都有了共同的情調)。面如此,而況乎心?遇人不淑,那可真是後患無窮,豈是含糊得的?讀書也一樣。

    讀書當然不等於娶妻嫁人,非得“從一而終”,一輩子廝守不可。換一種書或一類書來讀,也不像離婚改行那麼困難,更沒有什麼道德問題。、但這決不等於說讀什麼書是無所謂的。書的意義,有時比配偶還重要。因為一個人一旦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往往就終身愛讀甚至只讀某一類書。這些書會影響他輩子,甚至決定他走什麼樣的道路,有什麼樣的思想等等。比如毛澤東,依我看就是線裝書讀多了。如果多讀些翻譯書,情況只怕就會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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