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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反對派也承認,國家貸款的利率是比較低。然而他們說,利率再低也是放貸。那麼請問,朝廷也可以像唯利是圖的商人一樣收利息嗎?五十步與一百步有區別嗎?農民青黃不接,政府卻來放貸牟利,不是乘人之危嗎?
王安石的答辯則未免軟弱無力。他說:沒錯,高息貸款不如低息貸款,低息貸款不如無息貸款,無息貸款不如乾脆白送。但是請問,白送得起嗎?送不起。常平倉也好,廣惠倉也罷,都是有損耗的,也都是要有維護費的。只有靠青苗貸款適當收取利息,兩倉才可持續發展。[69]
顯然,這裡面涉及許多現代人都未必說得清楚的政治經濟學問題。比方說,國家能不能設立商業銀行?商業銀行的本金應該從何而來?慈善基金能不能用於投資?政府扶貧應該是給錢還是貸款?貸款又應該是無息還是低息?
永豐庫遺址位於浙江省寧波市中山西路北側唐宋子城遺址內,前身為南宋“常平倉”。永豐庫遺址是國內首次發現的古代大型倉庫。
在宋神宗的時代,這些問題是回答不了的。
事實上青苗法後來出事,根子也不在這裡。也許,蘇軾的弟弟蘇轍更有道理。他對王安石說:問題不在利息,而在基層。基層官吏經手大筆貸款,很難不做手腳;平民百姓白撿便宜,也未必不會挪作他用。到時候恐怕就麻煩了。
王安石很同意,決定緩緩再說。[70]
可惜此刻變法已箭在弦上,後來事態的發展也遠遠超出了當局的控制能力,青苗法終於由利民變成了害民。本卷開頭部分講到的鄭俠所獻難民圖,就是強制推行青苗法和其他新法之嚴重後果的真實寫照。毫無疑問,這絕非王安石的初衷。教訓所在,則只能在第四章回答。
歷史,常常會讓人一聲嘆息。
也許,這就是熙寧變法時的北宋政局:一位奮發有為的新君,一個銳意改革的大臣,一套看起來不錯的新法,一群德高望重的反對派。這些因素攪在一起,想不發生悲劇都不可能。變法之路,註定艱難、曲折而坎坷。
王安石該怎麼辦?
[67]見《宋史》之王安石傳、李參傳。
[68]請參看鄧廣銘《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
[69]以上爭論見鄧廣銘《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所引各書。
[70]見《宋史·食貨志上四》。
第二章
一意孤行
失敗的開端
王安石剛剛開始著手變法,就挨了一刀。
事情發生在熙寧二年(1069)五月,呼嘯而來的則是時任御史中丞的開封人呂誨。三個月前,王安石履新副宰相參知政事,正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卻被最高監察機關的實際長官狠狠告了一狀,當然出人意料也引人注目,就連對王安石變法多有懷疑的司馬光也大吃一驚。
司馬光是在上班途中與呂誨不期而遇的。當時,他正要去皇家讀書的資善堂講學。儘管正史沒有記載呂誨此刻是否穿戴了監察官員的法袍法冠,但司馬光顯然看出他今天將會有所作為,於是便問他求見皇帝要幹什麼。
呂誨答:彈劾王安石。
司馬光愕然:此人眾望所歸,為什麼彈劾?
呂誨也愕然。他叫著司馬光的字說:難道君實也是這種看法嗎?王安石雖然名氣大,卻固執己見,不通人情,喜歡聽小人的吹捧,容不得不同意見。這樣的人,做個翰林學士還馬馬虎虎。如果成為宰輔,非弄得天下大亂不可。
司馬光沉吟片刻:中丞說的這些也許是實,但是目前卻並沒有明顯跡象,為什麼不能等等再說?
呂誨答:今上即位不久,年富力強,朝夕相處日夜謀劃的只有兩三個大臣。如果用人不當,後患無窮。這可是心腹之患,緊急搶救尚且唯恐不及,哪裡還能等待?
司馬光默然。[1]
據徐海榮主編《中國服飾大典》第27頁。獬豸是古代傳說中的神羊,因其善判斷曲直,因此獬豸冠為執法官所戴。呂誨所戴法冠應為此類。
呂誨不再與司馬光寒暄,大義凜然地走進宮中。他當然很清楚,王安石現在紅得發紫,唱反調不會有好下場。事實上呂誨也由於這次彈劾而被罷免,兩年後又因病退休。他在病假條中說:臣原本沒有大病,只因為不幸遇到庸醫,亂下湯藥,這才弄得不可收拾,真是教訓慘痛啊!
誰都聽得出,他是話裡有話。
司馬光得到消息,立即趕到呂誨府中探望,呂誨卻已經閉上了眼睛。然而聽見司馬光的哭聲,這位憂國憂民的監察官員居然一下子坐了起來,雙眼直視司馬光說:天下事還有希望。君實呀君實,你要努力,你不能放棄!
說完,他頹然倒下,再也沒有醒來。[2]
可以說,呂誨是拼了命跟王安石作對。
呂誨的彈劾後來被許多人追認為有先見之明,因為當時王安石還沒有露出他的崢嶸,呂誨卻從一個細節看出此人的霸道和可怕。事情說來簡單,有幾位官員被貶職,其中包括擔任翰林學士者。按照慣例,翰林學士的任免文件必須由宰相起糙,王安石作為副宰相卻擅自拿起筆來。宰相富弼原本就對朝政心灰意冷,此番更是氣得稱病不朝。[3]
作為御史中丞,呂誨當然不能容忍這種破壞政治規矩的事情。正如另一位官員所言,重要的不是那幾個人的升降和去留,而是此例一開,權臣竊弄權柄將成為可能,維繫政局穩定的體面、傳統和祖宗家法則會蕩然無存。
可惜宋神宗和王安石對此渾然不覺。或許,穩定在他們眼裡也可以理解為沉悶。這種沉悶是令人窒息的。血氣方剛的宋神宗不能容忍,銳意革新的王安石也不能容忍。更何況兩人正在改革的興頭上,都不覺得這樣一個程序問題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皇帝甚至在朝堂上出示了呂誨的奏摺,然後詢問趙抃和王安石:外面議論紛紛,你們知道嗎?
兩位副宰相都說:不知道。
於是皇帝寬慰王安石說:呂誨恐怕是受人指使,並不能理解愛卿做事的良苦用心。
王安石卻還是提出辭職。
宋神宗當然不能同意,將那辭呈原封不動退回。王安石則一面謝主隆恩,一面稱病求退。這樣幾個來回之後,皇帝終於在宮中見到了看起來萎靡不振的王安石。
皇帝說:呂誨太不懂事!仔細問他,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這一定是中書省有人挑撥離間。愛卿放心,你我君臣心心相印,絕非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動搖。
王安石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皇帝的說法,他只是不無憂慮地指出,宰相富弼和曾公亮恐怕頂不住流言蜚語,也未必願意革故鼎新。這樣下去,變法難,求治也難。
神宗愁容滿面。[4]
那時的政壇無密可保,談話內容很快就傳了出來。事情很清楚,王安石不但沒被扳倒,反而有可能更加得勢。這就意味著大宋的朝廷從此不得安寧,風暴倒是指日可待。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百年帝國弄不好就會支離破碎。
呂誨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事實上此人一生正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儘管這也是王安石的主張,但更是當時士大夫的共識。所以,呂誨此前還彈劾過韓琦和歐陽修。現在,王安石的問題顯然比這兩位更加嚴重,呂誨便決定重磅出擊,高調彈劾。[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