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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秦制和秦政,也因此變成漢制和漢政。

    這並不容易,因為武帝的祖先都不喜歡儒家。比如劉邦,是只要一看見儒生,就忍不住要摘下他們的帽子往裡面撒尿的。武帝尊儒,不怕得罪祖爺爺的在天之靈?

    更麻煩的是竇太后。竇太后是景帝的母親,武帝的祖母。老太太喜歡的,據說是黃帝和老子,以至於景帝和竇家人都“不得不讀老子書,尊其術”。2結果,鬧出風波來了。

    有一天,竇太后招來一個名叫轅固的儒生,要他給自己講解《老子》。轅固卻撇撇嘴說:那是家奴的書。

    竇太后勃然大怒,下令讓轅固到豬圈裡去。景帝無奈,只好偷偷塞給轅固一把好刀,這位儒生才倖免於難。

    太皇太后意見如此,尊儒豈不可疑?

    當然。

    事實上,漢武帝從來就不是真儒家,更非純儒。他迷信巫術,重用酷吏,都不是儒家贊成的事。他大張旗鼓招聘儒生時,大臣汲黯(讀如急暗)就當面直言:陛下內心世界充滿欲望,又何必裝模作樣講什麼仁義呢?

    同樣,竇太后也不是真道家或純道家。她和呂后以來的帝國統治者,是既貴黃老,又重刑名。刑就是刑律,名就是名教。刑律是法家要的,名教則是儒家的主張。所謂“黃老刑名”,首先是按照儒家荀子學派的主張確立君臣名分,然後按照法家的主張依法治國,最後像老子主張的那樣清靜無為,像黃帝那樣垂拱而治。  

    可見,漢初統治階級的思想雜糅了諸家。竇太后他們要的,也絕非老子主張的小國寡民,更非莊子主張的無政府主義。否則,封建制倒是對的,郡縣制反倒不對了。

    這當然絕無可能。

    可能的是無為而治,與民休息。

    休息是必需的。七年楚漢戰爭之後,舉國上下滿目瘡痍。城池毀滅,良田荒蕪,人口銳減,民不聊生,戶口所存僅十之二三。當時,就連皇帝乘坐的專車,也配不齊四匹顏色相同的馬,將相們甚至只能坐牛車。

    於是,高、惠、文、景四朝,都厲行節儉,力求清靜。

    因此到武帝繼位,國庫里已是堆滿了糧食堆滿了錢。田野里牛馬成群,老百姓也人給家足,上流社會更是如果只有母馬可騎,都覺得丟人現眼了。

    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改弦更張呢?

    因為帝國中央的清靜無為,固然造福於底層民眾,卻也便宜了中層豪強,尤其是擁兵自重、割據一方的諸侯王。那些獲得了言論自由的謀臣策士,獲得了人身自由的亡命之徒,更流竄於各王國,搖唇鼓舌,興風作浪。

    對此,帝國豈能容忍!

    事實上武帝及其臣僚首先打擊的,是“治申(申不害)、商(商鞅)、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者。前三個是法家,後兩個是縱橫家。  

    顯然,罷黜百家,並非罷黜道家。其實就連法家,也仍然是帝國的執政黨。只不過,法家的思想武器只能掌握在統治者手中,不能讓民間用來對付中央。

    看來,罷黜百家的說法是可以商量的。實際上武帝他們

    也沒有把諸子百家都趕盡殺絕,更沒有派人派兵燒毀民間的藏書。真正要消滅的,是危害政權的縱橫家。

    這當然是竇太后也同意的。何況她喜歡清靜,豈會贊同縱橫家的無事生非?

    那麼,獨尊儒術,是真的嗎?

    是。不過,是獨尊,不是獨存。也就是說,只有儒學才被確立為官學,有著毋庸置疑的至尊地位,是思想文化領域的老大,諸子百家不能與之平起平坐。

    問題是,為什麼要獨尊一家呢?

    因為統一的帝國需要統一的思想,這是秦始皇就已經意識到的。而且,始皇的焚書,武帝的尊儒,動機和說法都一樣:天下大亂,皆因思想自由,言論不一。既然好不容易法令歸一統,又豈能再眾說紛紜?

    一統天下,就不能百家爭鳴。

    這是秦皇和漢武的一致看法。只不過,秦始皇選錯了對象(推崇法家),找錯了幫手(以吏為師),用錯了手段(焚書坑儒),漢武帝卻對了路。  

    儒學,為什麼就適合做統治思想?

    因為儒家是維護君主制度的。這倒是跟法家一樣。但法家的維護不講道理,其手段則無非絕對權威、陰謀詭計和嚴刑峻法(法家稱之為勢、術、法)。所以,法家之道為霸道,

    法家之政為苛政,法家之制為專制,法家之治為刑治。結果怎麼樣呢?秦帝國二世而亡。

    儒家則不同,道為王道,政為仁政,制為禮制,治為德治。也就是說,儒家維護君主制度是講道理的,也有人情味。這樣的統治,人民能夠接受。人民能接受,政權就穩固。君主和人民都滿意,就雙贏。

    何況儒家學說有著深厚的根基,這就是小農經濟、宗法社會和禮樂傳統。從這個角度看,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幾乎是不可避免和無法替代的。而且,當儒學取得至尊地位並深入人心後,帝國時代的核心價值也產生了。

    這就是三綱五常。

    此事的意義當然極其深遠,也許只能從長計議(詳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問題在於,儒家學說與帝國制度原本存在衝突。原始儒家尤其是孔子,可是主張封建制的,帝國的制度卻是郡縣制。那麼,漢帝國之所獨尊,還可能是儒學嗎?

    新儒生  

    登上兩漢歷史舞台的,是新儒學。

    新儒學的代表人物,是董仲舒。

    董仲舒是因為漢武帝下令策問古今治亂之道,才進入皇帝視野的。正是在這次對策中,董仲舒提出了以思想大一統維持政治大一統的主張,明確建議“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

    這,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由此產生的功過是非,也往往算在此人帳上。

    然而在司馬遷的時代,董仲舒的地位並不高。他被看作諸儒的一員,在《史記》中與他人合為一傳。到班固的時代,董仲舒才脫穎而出,被推為儒首。他的“天人三策”也才載入史冊,成為歷史轉變的里程碑。

    這說明什麼呢?

    說明獨尊儒術並非漢武帝一時之事,更非董仲舒一人之功。事實上,董仲舒的新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其深遠影響,也要到後世才顯現。武帝時代改寫歷史的,不是新儒學,而是新儒家,或新儒生。

    新儒生的代表人物,是叔孫通和公孫弘。

    叔孫通原本是秦帝國的博士,在二世的時代供職於宮中。這說明秦始皇其實只焚書,不坑儒(所坑為術士)。焚書的目的之於文化,也不是毀滅,而是壟斷。所以,陳勝吳廣起義後,被秦二世叫來問策的,是一群儒生。  

    儒生都是書呆子。他們的對策,是出兵鎮壓。

    二世聞言,臉都綠了。

    叔孫通趕緊上前說:天下一統,四海一家,明主在上,法令在下,哪有什麼人造反?小偷小摸罷了。

    秦二世龍顏大悅。

    退朝後,其他儒生指責叔孫通欺君罔上,阿諛奉承。叔孫通卻回答:不說假話,還有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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