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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鐵會議變成了儒法之爭,這是原因之一。

    戰端卻是桑弘羊開啟的。在聽夠了儒生們不切實際的誇誇其談後,桑弘羊忍無可忍。他憤憤不平地表示:穩坐家中不知挑擔趕路的苦,說風涼話當然比干實事容易。博古而不通今,唱高調不接地氣,這樣的人有什麼用?

    桑弘羊他們還說,尊儒以來,武皇帝察賢良,舉文學,遍訪民間,思賢若渴。然而選舉出來的大中小儒,有一個能為皇上分憂、興利補弊的嗎?一個都沒有!

    這時,儒生們的積怨也如火山爆發。

    賢良文學們說,這難道是儒家有問題嗎?不,是組織路線有問題,幹部政策有問題,輿論導向有問題。武皇帝要開疆闢土,故權譎之謀進,兇殘之士用。打仗就要用錢,故興利之臣起。利興則義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犯罪率就高。這個時候,豈不就要重用酷吏了?

    於是儒生們悲憤地說:難怪皇上身邊儘是些投機取巧的傢伙,因為我大漢王朝就是用利慾在做指揮棒嘛!僅僅提拔一個公孫弘,管什麼用啊!

    呵呵,誰說儒家不講邏輯?他們有自己的一套。

    桑弘羊當然也有另一套。在他看來,治國面對的是現實問題,而現實問題是匈奴寇暴。禦寇就得強兵,強兵就得富國,富國就得理財,理財就得務實。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國家需要的是腳踏實地的人。  

    這同樣無法達成共識。

    但,不管公理婆理,雙方的著眼點都已不再僅限於經濟政策。他們更關心的,是組織路線、政治路線和思想路線。

    組織路線之爭,在文官和文吏;政治路線之爭,在王道和霸道;思想路線之爭,在儒家和法家。

    這才是鹽鐵會議的意義所在。

    霍光的政改,倒在其次。

    不過,如果把桑弘羊和漢武帝都看作法家,就大錯特錯了。桑弘羊是,漢武帝不是。當然,他也不是儒家。事實上,漢武帝是很難貼標籤的。無論把他當作儒家還是法家,都是一葉障目,甚至自作多情。

    那麼,什麼是漢武帝的真面目?

    罪功豈在悔輪台

    漢武帝其實很可憐。

    鹽鐵會議的召開是在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距離漢武帝駕崩只有六年,可謂屍骨未寒。然而賢良文學們的某些發言,卻已大有炸平長安、徹底清算之意,儘管沒有漢武帝原本是不會有什麼賢良文學的。

    爭論並沒有隨著會議的結束而結束。

    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漢宣帝下詔,要為漢武帝立廟設樂。這當然是一件大事。因為漢代不同於後世,並非每個皇帝死後都有廟號。此前,僅高皇帝劉邦和文皇帝劉恆有,廟號為高祖和太宗,惠帝和景帝就只有諡號。  

    宣帝認為,他的曾祖父劉徹也該有廟號。

    何況,武皇帝也當得起。

    然而一位名叫夏侯勝的儒生卻公開反對,理由是漢武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殺人無數,揮霍無度,以至於赤野千里,民不聊生。如此毫無仁德,豈能有廟號?

    此言一出,朝野譁然。公卿們一齊責備夏侯勝說:這是聖意,豈能反對?夏侯勝卻說:聖意又怎麼樣?人臣之義在直言。話已出口,萬死不辭!

    當然,為武帝立廟的提案仍被通過,廟號世宗。但夏侯勝的反對意見也被如實記錄,並流傳下來。他本人則在坐了兩年牢後被釋放,而且受到漢宣帝的禮遇。

    這說明什麼呢?

    第一,漢代的言論相當自由。

    第二,夏侯勝的批評基本屬實。

    實際上,夏侯勝說得並不全。如果願意,還可以加上繁刑重斂,崇妖信怪,殺伐任性,喜怒無常。司馬光甚至認為,漢武之惡幾近秦皇,只不過他識好歹,受忠言,知對錯,會用人,這才不至於亡漢。

    然而即便是秦始皇,又何嘗不曾收穫由衷的讚美?可見問題不在如何評價,而在評價的立場。  

    夏侯勝的立場無疑是儒家的,後來的班固和司馬光也如此。但是,漢武帝在古代挨儒家的罵,在近現代卻又因尊儒而挨批,這就太里外不是人了。

    請讀這首詩:

    絕大經綸絕大才,罪功不在悔輪台。

    百家罷後無奇士,永為神州種禍胎。

    詩的意思很清楚:漢武帝的雄才大略毋庸置疑,最大過失卻不在連年用兵,而在罷黜百家。

    這未嘗沒有道理。

    的確,思想文化領域是不能一家獨尊的。因為沒有百家就沒有爭鳴,沒有爭鳴就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就不會有風骨和氣節。苟如此,又哪裡會有擔負天下興亡、創造文明成果的奇士?也只有奴才。

    問題在於,這禍胎真是漢武帝種下的嗎?

    未必。

    事實上,漢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僅限於官學範圍。也就是說,罷黜百家,只是諸子不設博士官;獨尊儒術,也只是飽讀詩書更容易走上仕途。至於民間,則百家既未罷黜,儒術也不獨尊。

    其實就連政府,也不是儒家的一統天下。張湯是儒家嗎?衛青是儒家嗎?桑弘羊是儒家嗎?漢武帝如果真的獨尊儒術,賢良文學們豈能氣成那個樣子?  

    何況武帝的時代也並非沒有奇士。汲黯不是嗎?夏侯勝不是嗎?司馬遷不是嗎?還有義縱,是因為抵制告緡法而死的。義縱可是酷吏。但怎麼樣呢?也有骨頭。

    還有東方朔。

    東方朔是被司馬遷寫入《滑稽列傳》的,他在漢武帝那裡的地位也相當於戲子。然而,當漢武帝宴請館陶公主的情人董偃時,東方朔為了維護朝廷尊嚴,竟然橫戟攔在門前,逼得武帝只好換地方,董偃也只好走後門。

    奇士的風骨甚至存在於小人物的身上。

    這位沒能留下姓名的小人物,是宮中掌印的郎官。某天晚上,宮中鬧鬼。值班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怕出事,讓郎官把印璽交給他。郎官不給,霍光去奪。郎官便手按劍柄正聲說:臣頭可得,印璽不可得!

    權傾一時的霍光,也只能諾諾連聲。

    這並不奇怪。武帝的時代畢竟距離先秦不遠,新做人家的漢帝國也血氣方剛。誠如史家所言,那時的中國人比後世有更多的率真,更多的勇敢,更多的質樸和更多的剛強。漢的氣質,是雄大、閎放和深沉的。

    氣質變得柔美、空靈而內秀,要到中唐以後。儒學真正成為統治思想,也不早於宋元。至於百家罷盡,萬馬齊喑,則是朱元璋和乾隆帝設文字獄之後的事情。  

    漢,卻是霸道的。

    同樣,漢也是開放的。長安城裡住滿了世界各國的商人和使者,離宮別館旁也種滿了苜蓿和葡萄。深眼多須的外國人,在長安的街市上討價還價,並堅持著女士優先的習俗,皇上看了卻樂不可支。

    漢武帝是不會畫地為牢的。他也不會因為董仲舒的一席話,就皈依了孔門,並關上其他的窗戶。

    事實上武帝並不當真熱衷儒術,他喜歡的也不是董仲舒那樣的“純儒”(其實董仲舒也不純),而是公孫弘那樣的“雜儒”,以及張湯那樣能用儒術裝點門面的文吏。儒術與法術雜糅,王道與霸道並用,才是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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