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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下的時候在附近喝咖啡來著,發大水似的。”
“不過變得涼快啦!”
“那倒是。”
她點下頭,把胳臂探出窗外,試了試外面的溫度,同上次見面時相比,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不大融洽的氣氛。
“旅行可愉快?”我試著問。
“哪裡去什麼旅行,說謊騙你。”
“為什麼說謊?”
“一會再告訴。”
34
我有時說謊。
最後一次說謊是在去年。
說謊是非常令人討厭的勾當。不妨說,說謊與沉默是現代人類社會中流行的兩大罪過。實際上我們又經常說謊,也往往沉默不語。
然而,倘若我們一年四季都喋喋不休,而且喋喋不休的無不是真實,那麼真實的價值勢必蕩然無存。
去年秋天,我和我的女友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而且兩人都飢不可耐。
“沒什麼吃的?”我問她。
“找找看。”
她依然赤條條地翻身下床,打開電冰箱,找到一塊舊麵包,放進萵苣和香腸簡單做成三明治,連同速溶咖啡一起端到床上。那是一個就10月來說多少有點偏冷的夜晚,上床時她身上已經涼透,宛如罐頭裡的大馬哈魚。
“沒有芥未。”
“夠高級的了!”
我們圍著被,邊嚼三明治邊看電視上的老影片。
是《戰場架橋》。
當橋被最後炸毀時,她長長驚嘆一聲。
“何苦那麼死命架橋?”她指著茫然佇立的阿萊科。吉涅斯向我問道。
“為了繼續保持自豪。”
“唔……”她嘴裡塞滿麵包,就人的自豪沉思多時。至於她腦袋裡又起了什麼別的念頭,我無法想像,平時也是如此。
“噯,愛我麼?”
“當然。”
“想結婚?”
“現在、馬上?”
“早晚……早著呢。”
“當然想。”
“可在我詢問之前你可是隻字未提喲!”
“忘提了。”
“……想要幾個孩子?”
“三個。”
“男的?女的?”
“女的兩個,男的一個。”
她就著咖啡咽下口裡的麵包,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說謊!”她說。
但她錯了,我只有這一次沒有說謊。
35
我們走進港口附進一家小餐館,簡單吃完飯,隨後要了瑪莉白蘭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聽?”她問。
“去年啊,解剖了一頭牛。”
“是麼?”
“劃開肚子一看,胃裡邊只有一把糙。我把糙裝進塑膠袋,拿回家放在桌面。這麼著,
每當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就對著那糙塊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覆咀嚼這麼難吃又
難看的東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許久盯著我的臉。
“明白了,什麼也不說就是。”
我點頭。
“有件事要問你來著,可以麼?”
“請。”
“人為什麼要死?”
“由於進化。個體無法承受進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換代。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說
法。”
“現今仍在進化?”
“一點一點地。”
“為什麼進化?”
“對此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斷進化。至於是否有某種方
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暫且不論,總之宇宙是在進化。而我們,歸根結底不過是其中的
一部分罷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給香菸點上火。“沒有任何人知道那種能量來自何
處。”
“是嗎?”
“是的。”
她一邊用指尖反覆旋轉杯里的冰塊,一邊出神地盯視白色的桌布。
“我死後百年,誰也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說。
出得店門,我們在鮮明得近乎不可思議的暮色之中,沿著幽靜的倉庫街緩緩移步。並肩
走時,可以隱約感覺出她頭上洗髮香波的氣味。輕輕搖曳柳葉的風,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
聲。
走了一會兒,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問:
“什麼時候回東京?”
“下周。有考試的。”
她悄然不語。
“冬天還回來,聖誕節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點點頭,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樣。1月10日。”
“總好象星運不大好。和耶穌基督相同。”
“是啊。”說著,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後會有期。”
她什麼也沒說。
每一座倉庫都已相當古舊,磚與磚之間緊緊附著光滑的蒼綠色苔蘚。高高的、黑洞洞的
窗口鑲著似很堅牢的鋼筋,嚴重生鏽的鐵門上分別貼有各貿易公司的名簽,在可以明顯聞到
海水味兒的地段,倉庫街中斷了,路旁的柳樹也像掉牙似地現出缺口。我們逕自穿過野糙茂
密的港灣鐵道,在沒有人影的突堤的倉庫石階上坐下,望著海面。
對面造船廠的船塢已經燈火點點,旁邊一艘卸空貨物而露出吃水線的希臘貨輪,仿佛被
人遺棄似地飄浮不動。那甲板的白漆由於cháo風的侵蝕已變得紅鏽斑駁,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滿
貝殼,猶如病人身上膿瘡愈後的硬疤。
我們許久許久地緘口不語,只是一味地望著海面望著天空望著船隻,晚風掠過海面而拂
動糙叢的時間裡,暮色漸漸變成淡淡的夜色,幾顆銀星開始在船塢上方閃閃眨眼。
長時間沉默過後,她用左手攥起拳頭,神經質地連連捶擊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發紅,
這才悵然若失地盯著手心不動。
“全都討厭透頂!”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對不起,”她臉一紅,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頭。“你不是討厭的人。”
“能算得上?”
她淺淺露出笑意,點了點頭,隨即用微微顫抖的手給煙點上火。一縷煙隨著海面吹來的
風,穿過她的發側,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個人呆著不動,就聽見很多很多人來找我搭話。……
熟人,陌生人,爸爸,媽媽,學校的老師,各種各樣的人。”
我點點頭。
“說的話大都不很入耳,什麼你這樣的快點死掉算了,還有令人作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