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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鄂氏拈著帕子給福保擦眼淚,哄他坐好。
倆太醫商量了會兒,斟酌了一張藥方子出來,又叮囑病人的飲食事宜,客客氣氣的告辭。君保送至儀門方迴轉去看善保。
善保已經睜開眼,咳了幾聲,紅雁倒了茶,董鄂氏接過餵善保喝了兩口。
善保感激的看向董鄂氏,重又閉上眼睛。
董鄂氏對幾個小的輕聲道,“容你們大哥歇歇,雪兒,帶你弟弟們去我院裡說話兒。”
待一時君保回來,董鄂氏拉了他去外間說話兒,低聲道,“我瞧著善保這是傷了神,我守他會兒,瞧他睡熟了再過去。孩子們在那院兒呢,你去勸勸福保,別嚇著他。”
君保心裡是有疑慮的,這幾日雖說在牢里,善保卻是吃得好睡得飽,這說吐血就吐血,說暈菜就暈菜,說虛弱就虛弱……不過,因皇上賞了御醫下來,善保“虛弱”些也是好的,君保話在肚子裡也沒多說,挑帘子看了善保一眼,才走了。
福康安走他大哥的後門兒,也跟著沾光聽了一回御審的案子,心裡又酸又沉,總有些內疚。
按說也怪不得他,索綽羅家這樣人家的女兒,簡直是白虎星下凡,誰敢娶啊!
他,他能不跟皇上說麼?
那女的也是,落選就落選唄,難道落選就都不活了?人家別人活得好好兒的,偏你就受不住去自盡!
害得,害得善保背了黑鍋。
遭了這番大難。
福康安沒什麼精神,福靈安臉色也不好,那個闔該千刀萬剮的花大是他步兵衙門的官兵……
富察夫人見哥兒倆一道回來,面兒上帶著倦意,忙道,“可是累著了?”
兄弟二人先請安,富察夫人擺手讓他們坐了,又命丫頭端了果子點心給他們吃,福康安道,“額娘,沒事,就是有些乏。今兒善保的案子過堂,聽著叫人心裡難受。對了,額娘,讓丫頭們收拾些補品,明兒我瞧瞧善保去。”福康安道。
富察夫人忙問,“到底是怎麼著了?老大,是你們衙門審的吧?”看向福靈安。
福靈安雖不是富察夫人親生,他生母早逝,自幼也是養在嫡母身邊兒,感情融洽,不然也不會娶了郡主,這裡多有嫡母幫襯。福靈安嘆道,“額娘,別提了,萬歲爺都去了。說起來也是善保家倒霉,要不說娶妻娶賢呢,老話斷不會錯的。他是冤枉的,害他之人就是他繼母的阿瑪,吏部尚書索綽羅大人。”
“我的天哪,兩家也是親戚呢。”富察夫人唏噓不已,“這也忒作孽了。為了什麼啊?總得有個緣故。”
福靈安瞧了弟弟一眼,生怕母親多心自責,還是瞞了下來,“還不是因著先前善保繼母做的那些沒臉的事兒,不說反省,倒恨上了善保,擺了個烏龍陣,幸而萬歲爺聖明,才不使jian人得逞,還善保公道。”笑道,“福康安說的很是,善保挨了板子又在牢里呆了這幾日,身子怕是撐不住了,福康安過去瞧瞧,也是應當的。”
“善惡到頭終有報。”
……
兄弟二人自母親那兒出來,很默契的去了小書房中,福靈安還是問了福康安一句,“善保這官司透著詭異,那個雜耍藝人,他是如何知道的?還有,索綽羅大人身上的薰香,就算是他那胭脂鋪子制出來的,鋪子裡薰香多了,怎麼他就能認出是哪一種?你去他家打聽打聽。”
“我也正想問他呢。”福康安明白哥哥的意思,這件事,正著說得通,索綽羅.英良也認了罪。可反著來想,更讓人心裡發寒。莫不是計中計?
福康安搖了搖頭,“進士三年才一回呢。”誰會浪費這個機會?不過如今善保也不比考中進士差,還扳到了一部尚書。心緒一時萬千繁雜,如亂麻一般,理不出個頭緒。
福康安低聲道,“他才幾歲,照大哥說的,豈不是妖怪了。就是他叔叔,回京不過這幾年,索綽家是何等家世,豈是他們能算計的?應是趕了個巧。”
“我也這樣想。善保雖有幾分聰慧,應該不至於此。”福靈安喟嘆,“英良做了一輩子官,臨了竟栽在善保手裡。”
“大哥,你瞧萬歲爺會怎麼判呢?”
福靈安拿起書案上一方紫玉麒麟鎮紙,“不好說。哼,善保雖是苦主,卻失於厚道了。”
福康安撇嘴,不以為然,“他再厚道下去就要沒命了,厚道!”很有幾分氣憤。
福靈安卻似未聞,微勾了唇角,眼睛卻在鎮紙上流連,“原本,他已是拿到了英良陷害他的證據。這已經夠英良喝一壺了。接著,他又將兩家那點子淵源抖了出來,一個怨望,一個失德,光這兩條大罪,英良死不足惜……唉,不知道他家的爵位能不能保住呢。說起來,他家三兒媳還是表姨母的女兒,咱家的遠房表妹,怕阿瑪又要忙了。”
福康安吃過早飯就去了鈕祜祿家。
善保瞧見他雖然還是愛搭不理,不過,這兩日福康安儘是做小低伏了,如今善保大仇得報,心情也好,倒沒說什麼,依舊在床上趴著。
“善保,好些沒?”福康安這是吵架後頭一遭來善保家,一眼就瞧見當日善保拿回的相框,正擺在床頭几上,不由愣了。
善保一聲冷笑,福康安回神,輕聲道,“那天是我不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鬼上身了,只想著你給我一個人畫才好呢,一時就賭氣說了些傷你的話。善保,我們和好吧。”說著就去拉善保的手。
善保撅著嘴,黑寶石一樣的眼珠子打量著福康安,刁鑽的說,“這麼容易原諒你,你不得以為我好欺負,以後有事沒事的欺負我,反正我好哄,啊?”
福康安給他這種刁話氣笑了,屁股坐床前的椅子裡挪到床邊兒,“這幾天你可沒少刺兒我,善保,你向來大人有大量,心胸寬廣,就原諒我這回吧?”還是得小小拍一記善保的馬屁。
善保眉眼彎彎的一笑,也不想再糾結於以前的事。
福康安知道善保喜歡吃水果,帶了一籃子紅彤彤的糙莓來,善保驚喜的問,“這個時節怎麼就有糙莓了?”
“是宮裡賞的,我單給你留出來的。”福康安笑。
靈雀搬了個細腰梅花凳來,紅雁將洗好的糙莓連同兩杯香茶兩碟細點心一併放好,笑道,“這糙莓雖鮮,到底有些涼,大爺悠著些,別吃得太多,晌午還得吃飯呢。”
“越發絮叨了。”善保笑嗔,“外頭若還有,給二嬸送些去,你們自己也洗些吃。”
“奴婢已經留出來了,這兒就給太太送去。”
善保將枕頭豎起來,靠坐在床頭,福康安擔憂的問,“你屁股沒事了?不是挨板子了嗎?”
“怎麼不疼?忍著唄。男子漢大丈夫,能為這一點兒疼就哭天搶地不成?”善保振振有詞,拿了顆糙莓咬一口說,“我原本想著不是福大哥坐鎮的衙門麼,一板子沒少挨,差點兒要了命。”
福康安道,“誰讓你去叩閽的,別說你,就是天王老子去敲登聞鼓,也得先挨板子。你命好,聖上慈悲,如今減到四十板子。你要是早生幾年,在聖祖年間,得挨八十板子。”
善保笑,拿帕子擦手,“我就這麼一說,其實多虧福大哥照應,那牢里起碼乾淨。你回去替我跟你大哥說聲謝啊。說起來,還得感謝豐紳濟德、豐紳濟倫他們呢?”
“可不是,他們每天去牢里看你呢?”福康安嘴裡開始泛酸,善保笑著拍他一巴掌,“你想什麼呢。不是他們,我還想不起那個花大的身份呢。你忘了你過生日那天邀我去你家,我陪他們看雜耍。”
福康安張張嘴,問,“花大就是變戲法的那個?”
“是啊。”
“我記得當時那些人都勾了臉,你怎麼認出來的?”
善保低頭從碟子裡挑糙莓,無所謂的說,“豐紳濟德一直問我那變戲法的訣竅,我多瞧了幾眼就記下來了。你不懂畫畫,可能不清楚,雖然那天他勾了臉,不過有許多跟常人不同的地方。比如,他脖子上一顆黃豆大小的黑痔,兩隻耳朵也不一樣,左耳是我們常說的招風耳,右耳就比較服帖。還有臉形,眼睛,這些都不會變的。還有他在台上謝賞時的口音,都能聽得出來。我也是想了許久才想起曾見過他。”
“那你說的查他們戲班子的事,有鼻子有眼的……”
“你怎麼不動個腦子,那是我嚇唬他呢。就這麼兩天,我在哪兒去查他的根底哪?”善保拈著糙莓吃了一個又一個,這年頭兒,無污染,糙莓格外甜,都不用醮白糖,善保開心,也樂意為福康安解惑,“你想想,會試一共九天,到第七天,花大才誣我作弊。這說明什麼?說明這人膽子小,要是個膽大的,不會等到第七天動手。他既膽子小,定是怕死。我一嚇,他就招了。”
“善保,你雖不大出門,可這見過的人不知有也不少,怎麼就能想到是花大,你那天不過是在戲台上匆匆看了一眼。”
善保嘆道,“你知道街上算命的為何喜歡看手像麼?”抓住福康安的手握兩下,摸摸他掌手的厚繭道,“一摸就能知道你是習武的,掌心都磨出繭子來,手也硬。當日,花大推我出貢院的時候,我拽住他的手,就想這人的手真軟,不像官兵的手。或者不像平常男人的手。還有他說話的腔調,仔細想想,就記起來了。”
“可你既然早知道那張小抄上有索綽羅.英良的薰香,怎麼沒早說呢。”
善保先看了看門帘,高聲道,“紅雁,你們出去玩兒吧,這屋裡不要留人了。”
聽到侍女出去,善保方正色道,“我只對你講,你可別說出去。”
“你放心。”
“沒有什麼薰香能帶到紙上停留長達十天之久的,”善保倚著床看著福康安,端起一盞茶,輕聲道,“那張小抄上的香並不是冷梅香,只是松煙古墨的墨香罷了,我在考場當日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余先生偶爾會用松煙墨,與普通墨不同的是,墨里散發一種冷香。這種香多是制墨時加的冰片麝香或是什麼珍貴的香料。”
“索綽羅.英良是個很謹慎的人,小心的過了頭,做事並不乾脆。當初索綽羅氏奪了我家家業時,以索綽羅.英良的本事,無聲無息解決我同福保並不是難事,他卻留了我們一條小命。還有,他恨我至此,卻要等到我會試時才出手,可見已經準備的天衣無fèng。該清理的人已經清理了,該打發的也打發了。這個局若是做成,不僅能解決我,連我叔叔也一鍋端了。他肯定很得意。像余先生,每次寫一副好的斗方,就會拿出來反覆的看。索綽羅.英良眼看就要大仇得報,豈能不更加小心。太過小心的人是不放心別人的,節骨眼上,更不能出現紕漏,這支筆、這張小抄是要做為證據留在考場的,他怎能不反覆檢查。”善保半眯著眼睛,摸了摸手裡的茶盞,“他到步軍衙門走過我身邊時,我留意到他身上的薰香是鋪子裡年前所制,靈機一動,就想出了這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