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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保被問得啞口無言,張張嘴又閉上,沒說話。
善保深深的嘆一口氣,夜深人靜,他聲音也放得格外輕,“福康安隨手送來的就是這樣貴重的東西,那他平日用的,只會比這些好,絕不會用差的。若為面子計,在京城的鋪子裡買些中上的東西給福康安做回禮,你覺得福康安收到那些東西和今天這一籃子柿子有什麼區別麼?”
福保搖頭,“我就怕福三哥覺著咱們是占他便宜,怕他看輕哥你。”
以九歲的稚齡想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善保也不急,反倒是徐徐引導,“早在咱家家徒四壁時,福康安就來過咱家。那會兒,咱家連這些家當都沒有。福康安若是嫌貧愛富,就不會再來咱家,跟我們交往。再說了,福康安送來的東西雖貴重,可這些東西只是值錢,在價值上的貴重,他拿來的這些東西,也只是他房裡人幫著擬的禮單,他略過目,覺得還可以,自有人準備好,他帶來就可以了。”
善保頓了頓,燈光下福保的眼睛格外明亮無邪,善保柔聲道,“咱家的柿子,按銀子算,自然比不得福康安的禮單。可是這柿子,是咱們兄弟每日澆水才結的果子,又是咱們兄弟一大早吃了飯親自從樹上摘下來,去了枝葉,親自擺在竹籃里送給福康安的。這柿子雖不值幾個錢,卻是咱兄弟親手打理收拾妥當,送給他的。這柿子裡卻是有咱們兄弟的一番心意,可不只是別人代擬的一張禮單能比的。”
“哥,那你是說福三哥送東西沒誠意麼?”
“這樣貴重的禮品,怎會沒誠意。”善保眉目間盪著絲淺淺的笑意,福保不自覺看直了眼,“我是說,朋友之間交往,自然要禮尚往來。只是這‘往來’二字也是有講究的。回禮是一種禮貌,只是‘回禮’的‘禮’字也是要再三斟酌,才能不負朋友。福康安不以門第之見與我們來往,我們便不要拂了他的美意。”
“是啊,我也覺得福三哥人好,你看,他還說要給我找拳腳師傅呢。”
善保笑問,“那依你看,咱家沒權沒勢,我以前也不過是為福康安做過幾篇教習留的課業,福康安為何要與我們親近呢?”
“福三哥人好。”福保老老實實地說。
善保心裡一聲哀嚎,該死的福康安,怎麼就瞎貓碰了死耗子,把福保拉攏了過去呢。善保倒也不驚慌,咳了一聲,笑道,“你說福康安是好人,路見貧寒、拔刀相助,那你可曾看到他幫襯其他沒銀子的人呢?對了,你不是說吳教習家境很普通,難道福康安也有給吳教習送東西麼?”
福保忽然眼睛一瞪,哇的嚎了一聲,倒嚇了善保一跳。
“哥!”福保緊緊的拉住兄長的手腕,左右瞧一眼,才壓低聲音,問,“哥,書,書不,不是有句話,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福、福,他不會是要做什麼壞事吧?”
唉,教育過度了。
善保一副大仙兒的模樣,搖頭,“依福康安的權勢,真要對咱們做壞事,只是眨眨眼睛的事,哪裡用得著這樣費盡周折,給咱們送東西,像朋友一樣呢?”
福保的頭終於大了,“哥,你就直接告訴我吧?”
“這個,就得你自己想了。”善保笑,“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一個人對你好總會有些原因,像我對你,因為我們是兄弟,血緣天性如此。像福康安,他與我們沒血緣關係,我們身上更無權無勢,你我也不是天仙美人兒,那福康安對我們這樣好,會是為的什麼?”
“為什麼?”福保問。
“什麼時候想明白,跟我說。”善保笑著摸摸福保的亮腦門兒,“過了這些日子,估計莊子上索綽羅氏的東西該拉回去的都拉回去了,待下次休息,咱們去莊子上走走。”
“嗯,哥,我早想問你呢,明明他們都把東西給你了,你怎麼還給那女的留下那麼多,”福保咬著牙看善保道,“還說什麼是阿瑪的意思,阿瑪去的時候我也在一邊兒來著,可沒說過把咱家的東西給那毒婦的話。那可是咱家的東西。”
善保輕點福保噘起的嘴巴,“笨。要沒有族長出面,別說這幾個莊子,就是一兩銀子也甭想要回來。你別忘了,索綽羅.英良可是當朝吏部尚書,若是一點面子都不留,叫他記恨上,咱們家也不用過了。如今聽說外祖父升了河道提督,年下肯定要回京述職,咱家與索綽羅氏也沒撕破臉,還有族長的面子,索綽羅家才不會再找咱們的麻煩。”
“再者,禮法所限,繼母也是母親,不管心裡怎麼想,面兒上的禮數萬不能叫人挑出錯來,知道麼?”善保耐心的對福保解釋。
福保“哦”了一聲,“我可沒哥你脾氣好。”一握拳,“如果那毒婦再敢對你動手,我非宰了她不可。”
“別胡說,動手殺人那算什麼本事。”善保搖頭嘆道,“下下策而已。”
“哥……”
福保明顯還有話說,善保翻手合上帳本子道,“先把福康安的事想明白,你再問別的。還有,以後遇事要多尋思。這人說的話呀,不一定就是字面的意思。”
福保眼珠子一轉,抓著善保的手問,“哥,你也是這樣嗎?”說話越來越不慡氣了。
善保曲指敲他的大頭,起身道,“睡了。”
第13章 咸安宮的老師同學
吳省蘭年已三旬,瓜子臉,單眼皮,細長眼,整個人其實很年輕,不過他蓄著短須,添了幾分成熟穩重、文質彬彬。他是咸安宮的教習,沒什么正經官職,一身天青色夾棉的緞袍,外頭罩著一件齊膝的羊羔皮的短衣,並不貴重,不過十分乾淨整齊。
咸安宮官學的待遇其實不錯,起碼吳省蘭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室。
這個年代,師生之間的規矩比較大,所以吳省蘭坐著,善保乖乖的跟前站著,雙臂自然垂下,恭恭敬敬,聽著吳省蘭說話。
“我看你這幾次的課業……”
善保抬頭看了吳省蘭一眼,不會露出啥破綻了吧?
吳省蘭對善保其實相當看好,再加上善保請了將將一個月的病假,吳省蘭倒比以往多了幾分隨和,擺手笑了笑,一指邊兒上的椅子,“別緊張,坐下說吧。”
善保先道謝,吳省蘭道,“倒沒別的,我是看你這幾次課業,以往你專注小楷,如今你字體裡倒多了幾分行書的筆意,字體也變得有些修長。”乾淨的指尖兒揭開幾頁善保的文章,吳省蘭眼中多了幾分探究,“怎麼突然改變字體了呢?”
善保的指尖兒不自覺的動了動,在膝上彈跳了一下。
被看出來了麼?
好敏銳。
“如果我沒看錯,你是在臨摹今上的字體。”吳省蘭淡淡地,道破善保的心思,“這並不奇怪,為臣子要善於揣摹君主的喜好,我只是覺得你之前的字體挺秀婉端正,貿然變了,有些可惜。”
雖然被點破心思,善保卻並不緊張,首先,這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皇上是誰,封建社會講究的就是“天地君親師”,君王的地位比自己的親爹還要高一個等級,做兒子的學自己親爹的字體,太正常了吧,那習君王體,也並無不妥。
善保不急不徐道,“學生自己的字體端正有餘而靈性不足,一直想找名家的帖子臨摹,只是學生家境有限。前兒經過皇上親筆題有訓導的影壁時,忽覺自己是捨近求遠,聖上之字得楷、行、糙三體之風,學生輕狂,所臨也不過徒具其形,讓先生笑話了。”
吳省蘭去摸手邊的茶壺,卻有另外一隻手先一步捧起茶壺,善保已然起身,恭敬的倒了一杯茶,復又坐下。
吳省蘭慢慢的喝了半盞,握在手中,溫熱的茶水透過輕薄的瓷器傳到手心,他忽然不知道該對善保說什麼,以往準備好的話好像都不太合適了。
既然沒有合適的話,吳省蘭索性也就不多言了,隨意的揮了揮手,示意善保可以出去了。
善保自然可以從容退出,可他也明白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吳教習並無惡意,肯定是有話跟他講,所以善保沒動。
他努力的回憶著福保小狗一樣純真簡單的眼神,身體微前傾,淡粉的唇瓣抿了抿,眼巴巴的望著吳省蘭。
吳省蘭又喝了口茶,善保故作清純的眨巴眨巴眼。
吳省蘭想笑,一口茶還沿著喉嚨咽下便被反嗆出來。
“唉喲,唉喲,先生,先生,您沒事吧?”善保拿著帕子給吳省蘭擦身上的茶漬,輕輕的敲後背,順前胸……
吳省蘭心口的那口惡氣哪,梗在胸口,一時半會兒真咽不下,拂開善保,怒道,“好端端的做什麼怪模怪樣!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你看看你混身上下,哪裡還像官學的學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弓著個身子,裝什麼乖呢!”
善保馬上想出去了,吳省蘭想痛快的訓斥善保一番,可他喉嚨被嗆得很痛,連鼻孔都不舒服,發酸。剛剛好像有茶水直接從鼻孔噴了出來,吳省蘭這輩子都沒這樣丟過臉,一時又怒又氣,還夾雜著一股子羞憤與悔恨!
多嘴,這就是多嘴的下場!
“拿著你的課業,趕緊滾!”吳省蘭低吼著,將一疊半濕的墨跡摔到善保臉上。
善保就等著這句呢,瞧這勢頭,就是吳省蘭有金玉良言,他也不想聽了,抬腳就走,沒半刻停歇,到門口時,吳省蘭怒氣猶存的聲音驀然響起,“重新抄二十遍交上來!畫虎不成反類犬,你自己想想清楚。事不做就罷,做就要做得漂亮,像這種東西,少送上來污人眼睛!”
善保慌慌的應了聲“是”,抱著自己的課業,三步並兩步的跑了,都忘了為吳省蘭隨手帶上房門。
吳省蘭把自己準備的好心提醒以一種並不和平的方式吼了出去,心情格外平靜了許多,後腳也出去了。下午都是武課,沒他啥事,他這人講究儀表,這還是頭一遭在外頭污了衣裳,不得已只能先回家。
善保揣著課業回食堂吃飯,咸安宮官學提供午餐,可惜吃的人不多。善保福保除外,福保已經將飯菜盛放好,見善保過來,忙問,“哥,吳教習找你有事麼?”
“沒什麼。”善保屈身坐在福保對面,接過福保遞過的竹筷。
學裡的學生大都非富即貴,用竹筷的只有這兄弟倆了。
“善保,你不會又挨訓了吧?”
善保兄弟性子都是好的,不過在咸安宮人緣兒極差,人勢利眼是一方面,再者,善保兄弟只顧悶頭讀書,真的玩兒不到成塊兒。
這主動說話,並且有些興災樂禍的不是別人,山西布政使富察文綬的兒子富察國泰,別看都是姓富察的,富察國泰和福康安絕對不是一個級別的人物。
雖然文綬挺被乾隆看中,不過仍無法與軍機處首席重臣、一等公傅恆相提並論。